著名劇作家的無奈:為什麼女兒越努力寫語文作業,作文水平卻越差
放假時,女兒的語文作業,有一項是把綜合練習作業本重抄一遍,從題目到答案一字不落地抄。大概有一兩萬字,此為三項作業中的一項,女兒學會了熬夜,那天寫到凌晨3點。
女兒小學六年級。
昨天看到一幅漫畫,題目是《陪讀》。兒子深夜在寫作業,父親坐在疊高的椅子上,頭發懸於梁上,滿地煙蒂,苦熬等孩子作業寫完……
懸梁刺股新解,是個好父親。
現在某些教師的能力已經深入家庭,聽一朋友說過,家中電視從不敢看,曾遭過孩子老師批評:“孩子苦學,家長看電視,不是為父之道。”這樣的老師,大概能使整個家庭都提高素質。
我勸女兒不必成為工具
她不聽
我不是個好父親,我沒有頭懸梁,沒有陪女兒深夜寫作業的精神,再有,她的作業,我大多不會,陪也幫不上忙。
我沒想到語文的教法已經深入到字典詞典內部中去了。
如:女兒的作業要用很多時間來分辨“甕”是什麼部首,它第七劃是點還是折,它的聲母是什麼,它的韻母是什麼,它有多少義項。
這很像在搶字詞學家的飯碗,我不知道學得好的同學是否已經是半個文字學家了,也許我們需要全民族都成為文字學家,把一部部字典都裝進心裡。
我曾對我女兒說這沒用,你學會查字典就夠了,字典是工具,你不必成為工具的工具,女兒不聽,她尊師敬道。
有一天,她問我“灰溜溜”怎麼解釋。我想了一會兒,問干嗎要解釋這個詞。她說作業。
我說,這個詞你會用嗎。她說會,並很快造了句子。
我說,這就可以了,關鍵是用,解釋它毫無必要,就像你解釋“饅頭”這個詞,一點意義都沒有一樣。女兒不屑,她認為我從沒有學好過語文,連小學的問題都答不出來。
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每一個詞,是否都有再來解釋一遍的必要。如果不是,我想小到“灰溜溜”這類詞,就不須用書面語,像解釋詞條那樣地再來說一遍了,我們要學的東西很多,我們確實不必在“灰溜溜”前灰溜溜。
標准答案是“同心協力”
答“齊心協力”的,錯了
每臨考試,回家的作業,大多是做卷子,卷子很長,女兒稱其為“哈達卷”,挺准確,像一條長長的哈達,從桌子上拖下去。吃完飯就俯在上邊寫,一條“哈達”完了還有一條。
有時我路過她的房間,她的影子被台燈的光投在天花板上,那影子沒有光彩,我從沒有憑借這個影子想出過有印象的人物來,我的感覺是一個作坊裡的小工在干她最厭煩的活。
我曾看過她的數學題,對格式和步驟的要求十分嚴格,不厭其煩,明明可以列綜合式子的,也要求分步,一個式子之後還要有語言闡述。干嗎非要把簡單的復雜化?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把小孩當成痴呆來教。他們其實非常靈活,他們比我們想象的聰明得多,但好像非要壓制住他們的活躍,很多時候,像是在比誰更按部就班,更能掌握僵化的八股。
有一次,經我檢查過的語文卷子錯了很多。不僅是家人,我也開始對我的語文懷疑起來。
有兩條錯處是這樣的——題目要求根椐句子意思寫出成語,第一條,寫著“思想一致,共同努力”,女兒填了“齊心協力”,錯了。第一條,寫著“刻畫描摹得非常逼真”,女兒填了“栩栩如生”,又錯。
我仔細看了,不知錯在哪裡。女兒說,第一條應 是“同心協力”,第二條應是“惟妙惟肖”。
這可真讓人吃驚,我不知道“齊”與“同”在這兒有什麼區別。按新華字典,“齊”字第三個義項就是“同時、同樣、一起”的意思,並舉例用了“同心”一詞。
該用“同心協力”時,用“齊心協力”,誰能說這錯了?!
女兒說,老師說標准答案是“同心協力”,其它當然就錯。
真可怕,語文什麼時候變得比數學還要精確了。中國語言之豐富,詞匯之多,所謂同意詞、近義詞,相應多多,怎麼就會有一個答案呢?再說了,第二條,我覺得“栩栩如生”甚至比“惟妙惟肖”更為准確,“妙”、“肖”,哪裡比“如生”更貼近“逼真”?
關鍵爭執還不在此,把一個對的說成錯的,不止是誤人,實在害人了。實際也如此,我反復說這並沒有錯,女兒已不信,她視老師為絕對權威,老師以標准答案為聖旨。
女兒把原來活躍,靈活的心收了起來,她從心裡把那兩個詞趕出去了,她將接受別人給她的標准,來積累詞匯,她以後可能會像收音機一樣說話。她按老師的要求把那錯改了十遍。
語文學到這程度
女兒的作文卻越來越差
這樣的例子非常之多,那樣莫名其妙的錯誤,使我覺得我不僅沒學過語文,甚至對語言基本的知識都沒掌握。
“擠眉弄眼”只能算神態類的詞,而不能算動作類的詞,我不知道,神態和動作那條清晰的分界在哪兒;“意外的災禍或事故”這個闡述,對應的詞只能是“三長兩短”,我想不通,為什麼……
我最想不通的是,考學生這個有什麼意義?把一個詞歸於神態,或把一個詞歸於動作,對她應用這個詞有什麼幫助?除限制外,我想,沒一點兒好作用。
最奇怪的是,語文學到這程度,女兒的作文反而越來越差。
她的作文幾乎成了一些兒童八股的翻版。我那曾寫過“圓珠筆在紙上快樂地蹭癢”這樣句子的女兒, 開始為作文編造故事,她非常熟悉表揚稿,和思想匯報那類的文體。她的作文幾乎是假話、假感想、假故事大全。
她的同學幾乎都寫過,扶老婆婆過街、送傘,借同學橡皮那類的故事。她們快樂地編一個故事,然後套上時間,地點,人物這樣的格式,去到老師那兒領一個好分。
她們老師說,“天下文章一大抄,誰不抄誰是傻子”。
讀書的孩子很多了
卻都是一個模子裡出來的
我在書店看到過《兒童作文經典》這類書。“經典”這詞現在已經變得這麼隨便,我知道,這類書就是用於應付考試,為你提供改頭換面模本而用的,在北京新街口新華書店佔了有幾張櫃台,買者踴躍。
那些父母並不知道真寫好作文的人,並不看這些書。
那天,我看到一個小女孩在櫃台上認真地讀《高老頭》——我願意有這樣的一個女兒。
談到希望,再也不敢想十幾歲的人能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樣的句子來了。好像文化提高了,好像讀書的孩子很多了,但我們看到的只是一個模子裡走出的孩子。
“希望工程”是為了救助那些失學兒童,而我發現,很多上學的兒童,他們極想失學。
女兒說,一想到作業就要發瘋,他們厭惡把他們當做傻子來教。他們不想學那種“一時有用(考試時),一輩子用不上的東西”,他們討厭那個把簡單復雜化的作法。他們討厭作業,討厭考試,討厭分數的不公正和狹隘。
我也討厭這樣的學習法,我一直把家裡深夜了還有一個在寫作業的學生,當成是這個家庭的災難。聽朋友說,她高中的兒子,從沒有12點前睡過覺,想想都可怕。
我討厭那些毫無意義的作業。我將一如既往地縱恿她不寫那些東西,就是不寫。
後話
這是我在二年前寫的一篇文章,現在女兒已經上初二了。她的作業量沒有任何改變。我家住在六樓,她每天回家的腳步聲非常沉重,我知道那聲音一大部分來自那個書包,我曾經幻想過把一個快樂輕松的女兒放進家門,而把那個書包關在門外,但那樣的日子從來沒有一天來到過。
很多有兒女還在上學的家長跟我說過,一家中最辛苦的是孩子,早上起得最早,晚上睡得最晚。但就是這樣,別的科目我不敢說,就文學而言,我相信這些苦難的孩子們並沒有學到什麼。
我的一個考上清華大學的外甥女,就基本沒有寫作能力,她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在重點學校,她寫作文就是為了應付考試,在她的文章中,我幾乎沒有看到過真正的心裡話。
很多人已經把文學看成是一個附屬的令人厭倦的東西了。這與使人生厭的語文教育是分不開的,我堅信如果按教科書中的方法來寫作或欣賞文學作品,那將離文學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