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每天接到的騷擾電話是怎麼打出來的?一名貸款公司推銷員眼中的「電銷江湖」
吳想從手機裡取出那張180的號卡,這意味著,每天將有兩百多人,不會再接到他的電話。傍晚,趿著拖鞋,從濱江路附近的小區走到了天仙橋北路,背著電腦包、西裝革履的上班族與他擦肩而過,湧向地鐵站。吳想朝著反方向,漫不經心,如果沒有辭職,他也才在這個點下班。
2016年,來到成都後,吳想進入了一家貸款公司,工作主要內容就是打電話,根據系統分配的電話號碼,每天要撥出200個。無意向、准意向、有意向……他在表格中將這些“客戶”標記出來,隨後定期跟進。
聲音溫柔、罵不還口,廣撒網總是會有“收獲”,每月只要搞定三單,一個月就能過得很滋潤。不過,這樣的生活,一成不變,他和很多同事一樣,漸漸厭倦了這樣的工作。
“辭職,開個燒烤店?誰知道呢。”面對成都商報記者的提問,吳想沒有確切答案,他唯一確定的是,不會再回到那個保持通話狀態的辦公室了。
電銷之路:
只是想找一個能吹空調的辦公室
加入電話銷售的大軍,吳想有些隨意。
剛開始,他只是嘗試找一個能夠吹到空調、安安靜靜坐下的工作。2016年8月,吳想乘坐火車,從甘肅隴南到了四川成都,朋友介紹他去了一家車貸公司。
工作很簡單、上手也很快,就是往車上塞卡片。生意能不能成,多少有些靠運氣的成分。“我們這行都是夜貓子,那時候基本就是晚上出動。”吳想至今仍能夠背出每個時間點該干什麼,就跟課程表一樣一成不變。
每天晚上吃過晚飯,9點開始出門,三環以內競爭激烈,往往要避其鋒芒。“我知道的公司就有四五十家,一個地下車庫,就有五六家貸款公司光顧。”吳想形容這就像一場陣地爭奪戰,你方唱罷我登場,無效發行太多。三環外的近郊,是發放小卡片的最佳區域,乘坐地鐵到達目的地,先找一個網吧,以逸待勞。“先不能慌,不然後來的同行會把你的卡片扔了,插上他們的。”按兵不動,一直到凌晨兩點左右,才開始往車上安插貸款廣告。在這個過程中,吳想也認識了不少朋友,搞房貸的、辦信用卡的、放高利貸的……只要不是同行競品,都可以結成同盟,一來壯膽、二來可以順便在網吧打聯機游戲。
這個工作干了8個月,他就辭職了。他在一家招聘網站上開始找工作、投簡歷,要求不高,能找一個吹空調、涼快一點的工作。“最好是朝九晚五、上五休二,工資在4000左右就行。”吳想接到了十多個電話,大多都是房產中介打來的,他沒選。2017年3月,他選擇了一家貸款公司的電話銷售,“這行也算是有些積累”。
電銷入門:
每天“盲打”500個電話,不能罵客戶是紅線
今年24歲,吳想看上去有些“老成”,說話慢條斯理、不急不躁。用他的話說,這都是磨出來的。剛進入公司,他們就被派到北京實習,在那裡,主要是學習一些話術,主要內容就是——如何讓別人不掛你電話。
在電話裡不能罵客戶,這也是入職第一課。吳想透露說,這些都是有真實案例的。就在他們的公司,曾經就有人因為在電話裡罵了客戶,半天功夫就被帶走了。“也不知道罵了誰,對方找上門來,真較真起來,公司都不敢出面保。”
實戰的第一個月,就是每天打500個電話,系統分配的號段,大段大段出現在系統中,“幾乎是盲打,一個電話掛斷,另一個電話就接進來了。”他告訴成都商報記者,電話轉過來就已經接通了,電話來源也不清楚,當時心裡想的就是不能讓對方掛電話。
反復訓練後,他們也掌握了一套規律,針對陌生人,就簡單問問,是否有辦貸款的需求;針對做過貸款的,就給他講一下,現在出了優惠政策,要不要再考慮一下。“只要對方問‘怎麼做’,基本就有希望了,這時候就要讓他們上門來咨詢,進了公司門,基本就成功一半了。”每天電話打完,已經是八九點了,到了第二天,公司早會就要開始進行總結,對客戶進行分析。
電銷鐵律:
辦公室說方言罰款100,號卡會定期更換
在北京那會兒,普通話已經是辦公室的通用語言了。“如果被抓住說方言,公司規定是罰款100元。”吳想解釋說,公司還是不時會有客戶上門來,如果裡面一群人在說方言,這樣給人的感覺肯定不太專業。
電話背後的這群人,個個都衣著光鮮。每天上班,除了西裝筆挺,皮鞋還必須擦亮。吳想就准備了兩套西裝,一套是自己買的,另一套是交了300元,公司發的。
剛進入公司,每個新員工會拿到一張電話卡,這些都是公司統一買的新號,辦的199元的套餐,電話話費則是從工資裡扣除。“都是買一些新號段,如果是老號段,很有可能是同行賣出來的,都被標記過‘電話銷售’,這樣就不利於工作開展。”吳想說,即使這些新的號卡,每隔兩三個月還是要更換一次,每個人,每天會分到100到200個左右的電話,要打完這些電話,往往要打到晚上八九點。“少打一個電話,公司會扣罰5元錢。”打不完,沒人肯走。根據電話裡這些客戶的回復,他會把客戶標注為初級意向、准意向以及沒有明確意向。
“初級意向每天大概會有五六個,運氣好的情況下,准意向會有兩三個。”在給這些客戶打電話,永遠不能先於客戶掛電話,把通話時間拖得越長,就意味著勝利希望越大。
電銷進階:
祝福短信輪番轟炸,每月成交4單工資就能過萬
入職第一個月,零成交紀錄很正常,兩三個月之後,才會有所收獲。對於那些准意向客戶,兩三天就要打一次電話進行回訪;初級意向客戶,十多天必須打一次電話加深印象。
“只要有節日就必須發短信,周末也不例外。”吳想說,短信的模板都是定制好的,只要結尾加上自己名字就行。到了節假日,這些給“張哥”“王姐”的祝福短信比給自己爹媽還頻繁。
他告訴記者,剛開始那會兒,一個客戶貸款四五萬,他們就可以拿到三四千的提成,一個月只要能夠成交4單,工資過萬是很輕松的。“不過,一個客戶如果沒打夠12通電話,想讓他上門來洽談,基本是不可能的”。這也成了他們瘋狂打電話的原始動力。
吳想還記得成交的第一單,“當時周末還在家裡睡覺,對方打來電話要說貸款。”他當時就從床上坐了起來,捂住手機話筒,清了清嗓子,然後開始講述貸款業務。第一個客戶是一個別克車主,當時貸款4萬元用於家裡裝修,這一單不大,但讓他嘗到了甜頭。
在工作之余,他也接到過同行打來的電話,接到這些電話必須扮演成客戶,認真傾聽。“不能掛,一定要和他聊一下,相互學習下。”他說,這時候就要看看同行都采用哪些話術,如果有比較新的方法,下次就可以活學活用。
同行是老師,客戶也是老師,在和客戶進行聊天時,他們也經常會“不恥下問”,這些客戶中,有的做建築工程、有的做裝飾裝修……各行各業都有,這時候就需要了解他們行業動態,這些知識也可以作為下次電話銷售的談資。跟一個客戶,他曾經最長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對方最終來公司貸款50萬元,但這還沒有破紀錄,同事跟一個客戶甚至長達一年時間,每次成交,都是一次馬拉松。
枯燥乏味:
被罵難以避免,換個電話“迂回”報復
天府廣場附近的一處辦公樓裡,辦公室剛剛裝修結束,吳想就搬了進去,200多人擠在一間大辦公室裡,講究一點兒的,戴著口罩,打電話時才把口罩摘下來。1.2米寬的辦公桌,放著一部座機,吳想只有在中午的時候才能歇口氣,組長點個外賣,冒菜、炒菜,每個人分攤下來就10多元。
在公司裡,男生比女生更多,“差不多就是六比四的樣子”。他透露說,每個組都是“7+1”,1個組長,7個組員,年齡都和他差不多,92年到94年這個階段的佔據了多數。
他們的客戶,年齡段則在30歲到55歲左右,“來辦貸款的,都是男的多、女的少。”吳想說,在北京那會兒,辦貸款的都是公務員。回到四川後,咨詢辦貸款的主要都是一些做生意的人。撥出電話後,被罵是難免的,有時候氣不過,他們也會想出一些對策。正面交鋒不行,就從側面“迂回包抄”。在他們公司裡,曾經就有女同事被罵了過後,將對方的電話號碼輸入到了肛腸醫院的咨詢服務台,這樣對方就會收到肛腸醫院發去的電話、甚至會接到電話。
直接一點的,就是掛掉電話後,換一個手機,直接撥通對方手機號碼,咆哮一番後掛掉電話、關機。 在成都兩年時間,吳想除了公司和租住的小區,其他區域都不熟悉,“沒時間去,每天下班回家收拾完就11點了。”在公司裡,他的業績一度做到了前三名,不過,到了去年8月,他的業績開始下滑到了10名附近。新人有干勁兒,老人都成了“老油條”,最後他辭職了,一起辭職的是整個組的同事。如今,他只留下了一張名片,頭銜雖然是“高級客戶經理”,但這樣的頭銜,在辦公室裡一抓一大把。
“這個行業門檻低,流動性也大,一個公司除了兩三個人是穩定的,另外兩三個被淘汰的,其余都是等著辭職的。”他也見怪不怪了,每天那麼多人走,第二天又會有那麼多人來。
在這個行業浸潤久了,他也從一些老員工那裡慢慢學習,2011年到2016年,這個行業還是比較好做的,客戶什麼也不懂。“現在他們學精了,在三四家公司中間反復對比。”他表示,自己也不能做什麼,只能保持好的心態、另外就看運氣了,“三分歸元氣,七分靠運氣”。但他一直明白,這個行業做不長久,而且面臨著改革,今後也會越來越嚴格。
離開電銷:
找人合伙做生意,不再從事電銷行業
今年4月,吳想從公司辭了職,和朋友商量著一起做點事兒。其實,在步入社會之前,他在一所職業技術學院學習機械制造。2015年,學校安排實習,他跟著同學一起來到了無錫一家工廠,進行精密儀器加工。名字聽上去有些高大上,其實就是一線操作工。
正值夏天,整個廠裡的溫度高達50多攝氏度,廠裡總是霧蒙蒙的,切削液的味道讓人有些難受。實習期間,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三千多塊,廠裡都是些四五十歲的“元老”,他們也都不願意教授技術,藏著掖著。“可能上班兩三年才有機會接觸這些技術,前期都是在一線操作。”讓他下定決心離開的是,隔壁車間曾經出現過一次安全事故,他的同學也在一次事故中丟掉了一根指頭。
坐著火車,從無錫到了成都,一天兩夜,恰好碰到春運高峰,廁所排隊都要一個多小時,這次長途旅行之後,他再也沒有打算去東邊。轉車回到隴南,在老家的鎮上,他耍了幾個月,“鎮上沒什麼產業,時間過得很慢。”他說鎮上人喜歡吃,一家自助串串店在鎮上開張,39元一位,開了三個月,就沒有開下去。這家店成了一個笑話,大家都說是被吃垮的。
身邊的朋友,學歷大多和他差不多,做服裝的、開奶茶店的、當服務員的,混得好一點的同學在本科畢業後去了國企上班,每個月拿到手有8000多元,但這也不是他想要的生活。直到朋友介紹他到了成都做貸款服務。小袁也因為電話銷售這個工作認識了吳想,兩個異鄉人,在電話銷售的行業都沒呆太久。“將近一年就辭職了。”小袁總結說,電話銷售死板、沒有技術含量,“只要是個人會打電話、會說話就行,話術都是有專門的一套”。
辭職後,吳想開始跑業務,每天拜訪兩三個客戶,但這種面對面打交道的業務,比躲在電話後面更有挑戰。“現在看來這行也干不長久。”辭了職,吳想住在濱江路水井坊附近一處老舊小區,剛剛交過房租,他還能再撐一段時間。他和朋友商量著,開一個燒烤店、或者去工地上賣盒飯,反正再也不會去電話銷售公司上班了。“那種生活太枯燥了。”走在錦江邊上,吳想已經有一個月沒有上班了,他卻滿不在乎,手臂撐在欄桿上,露出一個紋身。“哦,是羅盤,人生還是要有一個方向。”他解釋說,每天重復著撥打電話,最終還是讓他發現,不斷傳輸來的號碼,遠遠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