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而姐夫,在人前依然是個好人,披著白袍穿著綠衣的外科住院醫師,從沒有人知道他,以及他們家的黑暗面。
《姐姐》而姐夫,在人前依然是個好人,披著白袍穿著綠衣的外科住院醫師,從沒有人知道他,以及他們家的黑暗面。
那時姐姐青春期。
媽媽的事情發生之後,家裡像是隨時都有炸彈,並不是地雷,看不見可是不小心會踩到,而是炸彈編成的網子,我們都必須在網子的隙縫中行走,碰到炸彈的往往不是我們三個小孩,更多時候是各種通知單、不請自來的電話,或者是爸爸哪壺不開提到「錢」,於是就把炸彈引爆,後來才知道,「遍體鱗傷」是輕傷,更重的是心裡的傷。
有時候,爸爸和媽媽吵起來,祖母打電話給已經結婚的姑姑,姑姑和姑丈還特地回娘家勸架,爭執中,也會動手動腳,好幾次媽媽都去驗傷。
那段時間我唸高職夜間部,搬到高雄市區住,姐姐唸高中,和弟弟住家裡。
姐姐電腦筆記中,有一段關於這時期的紀錄:
姐姐有一次放學不想回家,到了姑姑上班的幼稚園,姑姑問她,是不是很厭煩爸媽這樣打打吵吵,希不希望他們離婚?姐姐回答,是。
到底什麼是「驗傷」?我那時並不懂驗傷能幹嘛。
姐姐的大學筆記裡,曾經提到一個作家,叫做李昂,提到「鄧如雯殺夫案」,提到家暴法在1998年三讀通過。
這些人我都不認識,我的課本也沒教,但我知道「家暴法」,姐姐在1998年後面用鉛筆括號寫上「太晚了」。
那段時間我忙著工作,交男朋友,唸書也有一搭沒一搭的。
家裡的事,細節都是從弟弟和爺爺奶奶那裡聽來的。
有一次,姐姐放學回家,還沒到家門口就聽到爸媽的吵架聲,那聲音直接衝破耳膜,像是恨不得把萬物碎屍萬段的力量,姐姐進門之後只冷冷的說,小聲一點啦,我在巷口就聽到了。
姐姐正準備大學聯考時,有一個晚上他們深夜又吵,姐姐下樓跟他們說,我上大學絕對能填多遠的學校就走多遠。
我週末回家,我最享受的時光就是爸爸不在家,我可以安靜的看「魔女的條件」。
姐姐補習回來,就會去廚房弄點宵夜,和我一起看。
主題曲是宇多田光唱的「First Love」,宇多田光唱得百轉千迴,劇情細節早已忘記,唯一記得的是,人總是在社會既定價值觀中活得有安全感,甚至以自我的優越感決定別人的價值,甚至貶低與自己的世俗條件不同的人,以為如此便可以昂首闊步。
就像姐夫。
姐夫不是姐姐的「First Love」,姐姐卻是姐夫的初戀,他讓她看到愛情最單純的那一面,卻也結合一整個家庭的力量對她信仰的愛情徹底摧毀。
▲Photo:pinterest
像是《房思琪的初戀樂園》作者所說的,已經插入的,不會被抽出來。
很多傷痛都不是加害者或是局外人雲淡風輕地說「你要看遠一點,你要原諒,你要放下」這些安慰的詞語可以和解的。
我們念中學時,為了還錢,賣掉了姐姐的鋼琴和家裡的車,還到處跟親戚籌錢。
那時,我雖然交男朋友,也並不知道「愛情」要如何表達,我從沒聽過爸媽互相說「我愛你」,只有在電視裡看過。
每次姑姑們都問我什麼時候要嫁。
現在想起來簡直像詛咒,好像可以翻譯成「什麼時候要複製你爸媽的婚姻,並且把他們沒完成的事情完成」。
姐姐果然去了台北念大學,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男朋友,若是有,她會怎麼想像愛情和婚姻?面對姑姑們的「有沒有男朋友」這類問題,她都說沒有,我想她是想避免接下來的「善意且無意的詛咒」。
我們怎麼定義婚姻與愛情?大概就像爺爺奶奶那樣吧!
在姐姐還沒出生之前,爺爺就中風了,但他意志力極強,很努力復健,奶奶也細心照顧,雖然半身行動有點不方便,但生活都可以自理。
爺爺奶奶之間也並不把「愛」說出口。
爺爺在2007年二度中風,86歲辭世,那年姐姐唸碩三。
而奶奶在姐姐碩一那年就發現罹患腎臟癌第四期,高雄長庚的醫師預估只能再活半年。
開刀之後搬到大姑姑家靜養,她比醫生預估的,多活了五年,2009年,86歲辭世。
媽媽都說,奶奶很勇敢,這個家要是沒有她早就垮了。
但我覺得,我們家的女人比男人勇敢。
爺爺奶奶這對夫妻晚年面對病體顯得格外堅強,或許是門口那面大海以及水手生涯給他們的教誨,就像鄭智化的「水手」唱的:
他說 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怕 至少我們還有夢
他說 風雨中 這點痛算什麼
擦乾淚 不要問 為什麼
爺爺告別式那天,奶奶由姑姑攙扶著,在家祭時最後一個上前拈香。
告別式司儀以一種似乎明瞭暮年夫妻之情的口吻(也可能這口吻是訓練出來的),代替奶奶也代替爺爺說,謝謝你這一輩子的照顧。
照顧一輩子,也並不把「愛」說出口。
這就是我從小看到的,最切身的「愛情」了。
▲Photo:pinterest
姐姐雖然在台北念大學,耳根子終於稍微清靜,但總有時會接到媽媽打給她的電話。
媽媽總會在電話中跟姐姐說盡爸爸帶給她的委屈.。
這些事情,我和弟弟直接目擊,然後媽媽也要讓姐姐知道,知道什麼呢?知道爸爸對媽媽不好,知道媽媽很辛苦,卻從來不告訴我們,爸媽愛你。
姐姐打電話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對話甚至簡單到:我沒錢了,匯幾千塊給我。
她回家也只是為了和爺爺奶奶說話,爺爺奶奶成了她回家的唯一理由。
直到2009年,奶奶過世,她就更少回家了,連電話也少,媽媽都跟我抱怨,你姐姐出去就像失蹤一樣。
姐姐大二上學期,快放寒假時,媽媽離家了。
那時,姐姐正要考期末考。
每個家人打給她,都是跟她說不好的事,彷彿逃到台北,那條緊密繫著的血緣關係也讓她在劫難逃,必須同樣傷心難過氣憤。
後來,即便講的是值得開心的事,她似乎也無動於衷了,有一種他們打錯電話的感覺,像是哪個親戚的小孩結婚,哪個親戚的小孩考上哪間大學…她都覺得,這些事情似乎不應該由家人讓她知道。
直到姐姐失蹤直到被我們找到的那段期間,媽媽仍抱怨,把姐姐養那麼大,結婚又離婚,還是一通電話也不打回家。
媽媽不在家的那段時間,有時我們也會接到她打回家的電話,問爸爸在做什麼,姐姐有沒有回家。
姐姐放假的時候,也會去看她。
媽媽有時也會寫信回家,信裡寫的盡是對家裡的關心,還有問起姐姐在台北的課業。
那段時間,家裡的經濟情況很差,姑姑告訴姐姐,她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顧,真的連生活費都無法的話,就休學吧!但姐姐沒有,她的學校很照顧她,我想她自己也夠爭氣,那一年,學校給了她一筆為數不小的獎助學金,錢用完了,有時也會叫爸爸匯幾千塊給她。
姐姐走了以後,我們才從她大學一個老師那裡知道媽媽不在家那段期間姐姐的心情。
她知道姐姐所有的事,姐姐總說她是在台北的媽媽。
她帶姐姐第一次認識上帝,從讀經裡面,姐姐的心情有一點點平靜,卻從來也無法克服對於家人的懼怕,於是懼怕就變成疏離,面對家人,便以「個性很差」當作保護色。
但是那位老師告訴我們,姐姐個性很好,她不是家人所說的那樣。
原來我們從來沒有瞭解過姐姐。
姐姐結婚又離婚的事情,也是那位老師最清楚。
姐姐大三那年,媽媽回來了,也找到了工作,這一件事情,終於告一段落,家裡的經濟情況也大幅改善。
姐姐考上了高雄的碩士班時,交了一個男朋友,我們都以為他們會結婚,好像很怕姐姐嫁不出去。
但最終他們分手了,但姐姐卻若無其事,繼續寫她的論文。
後來,我和我的男朋友懷孕了,於是決定結婚。
但是在2012年,我們離婚了,原因是對方不負責任,對金錢沒有概念。
甚至把奶奶臨終時,交代姑姑在我結婚時要送給我的金子都拿去賣。
小孩由我們共同監護,姐姐回來時,總愛跟我女兒看櫻桃小丸子,有時她會叫我帶我女兒去文化中心聽音樂會,去學書法,聽古典音樂,但我哪有時間?上班賺錢都來不及了,不然你帶去幫我養小孩。
其實姐姐也不太過問我的事情,我離婚的原因,都是她問表哥,表哥才告訴她的。
她和姐夫交往時,也告訴姐夫我離婚之後自己帶小孩,以免他來我們家,只看到我和我女兒,卻沒看到女兒的爸爸。
後來姐夫的媽媽竟質問姐姐:是不是因為我離婚,姐姐不希望自己的婚姻破碎,所以才死抓著姐夫不想離婚。
我們家三個姐弟,就是姐姐接收到的資源最多,或許受到的傷害也最多,受到家人的誤解也最多。
後來她對於家人跟他說「你的個性要改」、「有空多打電話回家」,便懶得再解釋了。
回家,對她而言,就像舊地重遊。
她和姐夫熱戀時,每周末都會一起看的電視劇「一把青」,劇中有段台詞:
舊地重遊的時候,有時候你會認不出老地方,當想起的時候,有的人會刻字在樹上,告訴老地方,自己帶著些遺憾回來了,也有人懶懶空空的,什麼都不做,讓藏在老地方回憶裡某個角落的自己,慢慢靠近。
▲Photo:一把青 a Touch of Green
▲Photo:一把青 a Touch of Green
舊地重遊,其實只是錯覺,你自己跟陪你來的人,不管有沒有刻字,其實都不一樣了。
這一段播出的那一天,是完結篇,2016年4月2日,也是姐姐和姐夫去中和戶政事務所登記結婚那一天。
我們把姐姐的遺體從姐夫家門前送回來的時候,一切也都不一樣了,姐夫是她致命的傷害與永遠的遺憾;姐姐在以前是我們家的驕傲,姐夫更是他們家的驕傲,一個醫生兒子。
而姐姐與他結婚之後,只因為台灣高等教育情況不佳,一時半刻無法覓得專任教職,只能在大學兼課,也無法幫他家裡還債,而這些,是他在婚前就已經知道的,當時姐夫說沒關係,只要我們相愛,我的薪水足夠養家,我知道妳也不是很揮霍的人,而且我知道也看見妳的努力。
婚後,卻因為他母親時時關注兒子的婚姻,彷彿尚未斷奶。
姐姐被他貶得一文不值,甚至連同床共枕時,也輕蔑的數落她:
「要努力妳早在五年前考上博士班時就努力了,什麼博士?空殼博士。
台灣的大學沒有專任缺?什麼少子化?都是藉口,妳根本配不上我,跟妳結婚,讓我們家在家族中抬不起頭來。」
講這段話時,就在某個晚上他們就寢之時,在台灣最北端那座小城,情人湖靠山那一面,姐夫的員工眷舍二樓,屋宅走廊盡頭左邊,有著一整面落地窗的主臥室床上,床上鋪著粉紅色床單,床單上的縫線織成菱形格子。
那些話語,瞬間填滿了每一針每一線,每一個格子。
而後,那個床櫃組送給姐夫的表姐夫妻。
他的表姐,也親眼目睹姐夫的媽媽對姐姐毫不留情的惡言相向,卻袖手旁觀彷彿視若無睹。
他們如今就睡在姐夫對姐姐施加的暴力以及姐姐的眼淚之上。
而過往那些如刀劍般的言語,姐姐一字一句如逐字稿般記下來。
也開始檢討自己:
即便在台灣的高教環境,卡到位比卡到陰還難,但為什麼卡到位的不是我?
姐夫還曾經跟姐姐說,他在上大學之前,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考上陽明醫學系,而是認為自己會上台大醫學系呢!但我為什麼連卡到位都卡不到,肯定就是不夠努力。
從此漸形自卑,甚至走向絕路,從驕傲成為我們家的遺憾。
而姐夫,在人前依然是個好人,披著白袍穿著綠衣的外科住院醫師,從沒有人知道他,以及他們家的黑暗面。
▲Photo:異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