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離的複雜度
文/Jessy C.
相遇是如此困難;要穿越多少人的阻隔,對多少個面孔視而不見,在哪一個路口停下,推開哪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兩個人才能在狹窄的世界中看到對方。因此分離時怎麼能夠不用同樣的力氣藕斷絲連、難捨難分,紅著眼忍住不說再見?
帶著嬰兒旅行,就像在心裡放進一個最忙碌煩躁的星期一早晨,想做什麼事,還沒開始頭就開始微微發麻;拖著行李、推著嬰兒車穿過忙碌的戴高樂機場,一方面要小心翼翼地閃過機場裡瞄準亞洲人的東歐竊盜集團,一方面要用最輕柔的聲音安慰著就要嚎啕大哭的女兒。妳試著不讓人聽見聲音中的不耐和急促,因為即使成為一位母親,妳還是想優雅,想從容不迫,想讓別人看見一個舉重若輕、緩步輕盈的時髦女人。
好不容易終於搭上了飛機,妳開始害怕帶著女兒的自己,會影響坐在附近的旅客,所以躡手躡腳的走向座位,小心翼翼,像心裡包裹著見不得人的秘密一般,躲避著其他乘客的視線,因為即便不看別人的表情,妳也彷彿可以聽到他們心裡面窸窣的想法;「竟然坐在嬰兒旁邊,真是太衰了。」對呀,真是太衰了,以前的我也會這麼想;嬰兒的行為無法控制,想唱歌的時候就大叫,肚子餓時就啜泣,吵吵鬧鬧,法國到美國十幾個小時的旅程,沒幾個人受得了。坐在我旁邊法國男士的女友,一看到我坐定,也悄聲的跟男友說:「我們換位子吧。」一種屬於女生的貼心,害怕嘈雜的聲音影響到男生的情緒,決定挺身而出承擔一切。沒想到法國男士揮揮手,輕聲對女友說:「沒有關係」示意要她坐下。聲音傳到我耳裡,微微地感到訝異,因此轉過頭看了眼坐在身邊的男士;淺色的頭髮像迎著風一般向後梳,清爽的露出了額頭,粗獷的臉部稜線和淺色的雙眼,略有運動的身材和整潔的白襯衫,是在巴黎能每天看見,長得不錯、頗有風格的法國男性。
他很主動的開始和我閒聊,我告訴他自己已經結婚,帶著孩子要去美國找正在洽公的先生順便度假。他告訴我他也是要去美國度假,工作是法航的機師,坐在旁邊,要跟他換位的女生不僅僅是女友,還是有法國同居契約關係的同居人。法國從很久以前開始,會一路走進婚姻的愛情就漸漸的凋零,因為除了結婚,法國人還有另外一個選項,就是非婚同居。一紙輕薄的契約,卻包含了大部份結婚伴侶的法律權益,因此沒有太多的羈絆,隨時可以嘎然停止的同居契約,漸漸地受到了喜愛無拘無束的法國人歡迎,慢慢地成為取代婚姻的主流伴侶關係,甚至連法國總統的伴侶都是「第一女友」而非「第一夫人」。同居關係,多麼輕盈的身段,輕易地就卸下了婚姻施加在心靈上的重擔,合得來就在一起,合不來就分開;聚與散之間,說你好或說再見,都是這麼的輕鬆寫意,一種無比瀟灑的姿態。
法國男士滔滔不絕地跟我宣揚同居的好處,彷彿一輩子都不會踏入婚姻般的堅決,讓我不禁同情在他身旁已陷入睡眠的同居女友;或許她也不想進入婚姻這個圍城,但交往的對象如此斷然,如此斬釘截鐵,是女人都不會開心。就像是我也喜歡吃中餐,喜歡穿有跟的鞋子,但如果有人告訴我一輩子不准吃西餐,不准穿平底鞋,那做著喜愛事物的幸福,也會帶著沒有選擇的憂傷。
他一路跟我聊天,那個看著我燦然的笑容,和幫我暫時看顧女兒的耐心,身為女人的直覺讓一切的答案呼之欲出,果然在飛機快要降落,當他同居人離開位子去上廁所時,他遞給我一張寫了電話的紙條,很曖昧地告訴我在巴黎可以私底下約出來,或是有搭法航法國飛美國的航線都可以找他,可以帶我參觀機長室或飛機其他的角落。
遇到這樣的男人,心裡反感的像起了一場陣痛,然而拿著紙條,心裡卻不免怔怔地想,果然同居就是如此,厭倦了就換一個,一場同居後還有另一場同居,像永遠不散場的電影,新的情節前僕後繼地來,過了保存期限的愛情,誰需要太過留戀?還記得我在飛機上問他:「為什麼就是不想結婚呢?」他反問我:「為什麼要把可能的分離,搞得這麼複雜呢?」
聽到時我的心顫動了一下。他說的沒錯,這世上有多少的相遇就有多少的分離,沒有任何緣份不需要道別,長了這麼大,我們早該對愛情的宿命了然於心,所以為什麼要把無可避免的分離變得更加複雜呢?尤其是在法國這種離婚比結婚更麻煩百倍的國家;繁瑣的行政程序、理不清的財產分配,或可能發生,醜態畢出的法律訴訟。
到底為什麼要結婚呢?是因為年齡到了,再不做就晚了,還是因為身旁的人都結婚了,讓不結婚的自己有種輸了的感覺,所以才決定戴上戒指,說出會一生相愛的誓詞,並在結婚證書簽下自己的名字。但如此勉強,如此為做而做,那結婚到底是愛情的見證,還是一股倔強的姿態?
其實我並不相信婚姻,尤其在從小看到我父母不幸福地被綁在一起,一路吵吵鬧鬧,試圖改變、控制對方;兩人在餐桌上沈默不語,坐在彼此身邊卻彷彿比吼得聲嘶力竭更令人焦躁。因此我原本是不打算結婚的,因為我知道一跨越那道坎、一進到那扇門,要離開有多麼的困難,多麼的曲折和複雜。
但我還是決定結婚了,在先生跪在地上,告訴我會永遠愛我時我答應了,即使我知道永遠不過就是片刻激情創造出來的幻象;愛不過就是熱戀時迸發出來的火花。而不久後就像嫌兩人的關係還不夠糾纏不清似的,我甚至懷孕生了小孩。 還記得那個仍是孑然一人的花樣歲月,還會在酒吧裡跟男生眉來眼去,靠得很近,就像要摩擦生火般隨著音樂舞動。那些青澀而荒唐的時光,最印象深刻的就是孤獨;每當趕著去要上班,因為快來不及而穿越了還是紅燈標誌的馬路,小步奔馳時突然聽到身側傳來一聲又長又明亮的「叭──」,轉過頭才發現車子在須臾之間被我閃過,就是那個幾步之遙的距離,我又活了下去。恍恍惚惚、庸庸碌碌的生活中,有時會想自己會不會早已死去,在車疾人慌亂的馬路中間,早已被帶著生命所有壓力和疲憊的轎車碾壓了過去,現在坐在辦公室的我,不過就是電影裡那個,不知道生命早已結束的城市幽魂。到底是活著還是死了,單純的問題卻總是找不到解答。
一直渾渾噩噩地走在生命的道路上,憂傷或喜悅都是沒有太多起伏的單調音符,生活的節奏始終低緩,沒有太多期待,也沒有太多的悔恨或失望。直到做出了結婚的決定,直到懷孕時肚子裡的寶寶踢了我身體一下,像有人輕輕地在裡邊打小鼓一般,我才發現原來生命裡也可以有別的節奏;直到每日清晨,先生小聲的在耳邊呼喚妳的名字,並說一聲:「我愛妳」,牽著妳的手在秋葉金黃的巴黎街上漫步,告訴妳要一起在巴黎買一間大房子時,妳才知道原來已經稀薄的夢想裡,還可以再灌入別人的夢想。
雖然一切都是那麼複雜,那麼麻煩;先生還沒回家時走廊要留一盞燈,吃飯時要準備兩份,甚至連報稅時,都要將兩個人的名字一同寫在紙上。然而愛不是「這這麼麻煩,我們算了吧。」而是縱然再複雜、麻煩,因為愛著對方,所以願意一起嘗試,縱使我們都知道法國的離婚率高達百分之五十,知道我們搭上的,是一班可能走不到終點的列車。相遇是如此困難;要穿越多少人的阻隔,對多少個面孔視而不見,在哪一個路口停下,推開哪扇從未開啟過的門,兩個人才能在狹窄的世界中看到對方。因此分離時怎麼能夠不用同樣的力氣藕斷絲連、難捨難分,紅著眼忍住不說再見?
愛情當中越不愛越優雅,越是從容不迫,就算失戀在別人眼裡也是一個舉重若輕、緩步輕盈的時髦女人。困難、討厭的事情沒人想做,沒人想要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先生站在機場大廳拿著寫上「XX夫人」的牌子笑著等我,坐上車後我問他:「要不要去時代廣場一起看看跨年?」牽著先生的手,時代廣場早就被擠到水洩不通,寒風凌厲吹的人牙齒打顫,不時地被人推打幾下,抬頭除了時代廣場刺眼炫目的廣告看板,什麼倒數舞台、明星表演,都像下個年度一般,這麼近但又如此遙遠。我看到一旁的先生表情有些焦躁、不耐煩,問他:「你很討厭人擠人的地方吧?」他看著我露出尷尬的微笑,想說實話又怕掃興,明明想走得厲害卻一直忍住不說。「我也很討厭」我跟他說。他聽我說完一臉驚訝,因為我的話是如此矛盾;既然討厭,那為什麼要來人擠人,在一年的結束來這裡動彈不得,被凍個半死?然而我繼續說:「但因為跟你在一起,我覺得自己可以試試看。」
那是一整晚我先生笑的最幸福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臉,突然想到當時他跟我求婚時我說:「Yes」時,他也是笑得那麼幸福,不過沒人知道,那個時候也在笑的我,心裡是多麼的恐懼;怕把愛情搞砸,怕自己的婚姻像父母的一般痛苦,怕最終還是要分離,為什麼要在現在把兩人綁得更緊?
不過現在我早就毫不畏懼,就是因為相愛,所以儘管風暴就在眼前,我還是會選擇穿越;縱然我們的宿命是分離,我還是會坦然面對,所有分離的複雜度。
本文出自《Bonjour 我的巴黎情人》尖端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