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 2017/09/26 擋牌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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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植物是給予者,動物是消費者。而人,作為動物中的動物、猛獸中的猛獸,乃地球史上最大的食客。

  在超市,將包裝精美的五谷雜糧一件件往購物筐裡填時,忽然蹦出個念頭:我竟然從不種植,一輩子只當終端消費者,一輩子如《詩經》裡所說的那樣“不稼不穡”,這不奇怪嗎?城裡人竟然從不生產,只顧埋頭大吃大喝。恐怕沒有一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某樣東西的消費者和它的生產源竟相距如此遙遠、隔離得如此徹底。這種冷漠、這種斷裂和絕緣、這種老死不相往來,亙古未有。即便一個古代宰相甚至君王,也不會讓該邏輯成立。

  如今的城市孩子,誰見過真正的莊稼?嚼黃瓜者有多少人見過秧架上的黃瓜?吃山藥者有誰見它被從地裡挖出來?誰清楚蒜薹和萵筍藏身的地方?朋友的孩子被帶往鄉下探親,在村口迎面撞上一頭豬,幼兒嚇得哇哇大哭。朋友哄勸:“那不就是動畫片裡的豬寶寶嗎?”孩子拼命搖頭:“這不是豬,是熊。”

  奧爾多·利奧波德的《沙鄉年鑑》,乃我的床頭書之一。他說:“倘使你沒有一塊農田,你將面臨兩個精神上的危險:一是以為早餐來自雜貨店,一是以為暖氣來自暖氣爐。”此話早已應驗了。在如今的孩子眼裡,一切都是現成的,一切按流程和說明書來走,世界本來即安裝好的這個樣子:自來水屬於自來水管,燃氣屬於燃氣灶,熱水屬於熱水器,微波爐屬於電插孔,蔬菜瓜果屬於超市……我聽到過兩則對話——孩子:“將來我要掙好多好多的錢!”媽媽:“為什麼呢?”孩子:“沒有錢,人會餓死啊!”媽媽:“不會吧?你可以自己種東西吃的啊!”孩子不解。孩子:“媽媽,春天來了嗎?”媽媽:“還沒呢。”孩子:“春天來了,電視會告訴我們,是嗎?”媽媽愣住。我不敢笑,孩子是無辜的。對他來說,食物的制造者確實是錢,也只和錢發生關系;他的季節信息,確實來自天氣預報,而非自己的感官。他的雙腳,恐怕從未踏上過泥土,大自然的體溫和變化,他怎麼能察覺呢?

  “身體和精神都染了病的人,快去做五六年農夫吧。”這是亞米契斯在《愛的教育》中的話,我深以為是。人一生必須吃點親手種植的東西,必須嘗試一點田野勞作。“勞動”,這個偉大的詞,我覺得唯有農耕才配得上,現代語境下的種種“工作”與“上班”——都不應爭奪和染指這份榮譽。農耕是最朴素、最基礎、最簡易的活命方法,與天地共棲,與日月同輝。一個人,即使沒書報、沒音樂、沒電腦,但只要有一捧種子和一柄鍁,就能活下去。同時,農耕也最誠實、最無欺,在所有生計行當中,其付出與回報、汗水與果實,最有可能成正比——簡言之,它的邏輯最明晰,最能體現命運的公正和積極。所以,人要永遠向農業致敬,它應第一個被感恩戴德。

  “歡言酌春酒,摘我園中蔬。”(陶淵明《歸園田居》)古代文人歷來崇尚手腳和大腦之雙重投入,在詩詞的花蕊下,總閃爍著泥土的芬芳。

  “四體不勤,五谷不分”,這是孔子平生遭遇的最嚴厲的嘲諷。親近農田,熟悉莊稼,這是人之本分。當離這個本分越來越遠時,我感到不安、惶恐,我覺得自己是個不健全的人。即使現代分工給了足夠的辯解,但無論如何,消費與生產不該如此隔絕。

  一輩子守著消費終端,懶得向另一頭走半步,我覺得這樣的人生鏈條是殘缺的、不健康的,它一定違反了某種倫理。別忘了,人曾是曠野的一部分,雖然肉體掙脫了出來,但靈魂不該背叛。我們至少要常回過頭去,深情而感激地望它一眼——古老的農田,古老的莊稼,古老的人生。否則,我們的身體和精神一定會染病。

  一件事,發生在我身上。那晚,搬進新宅的頭幾個晚上,在新家具和裝修氣味的包圍中,我焦躁不安,不停踱步,不停跑到陽台上深呼吸,我知道自己的內心發生了嚴重騷亂,可想不出如何平息。後來,望著一只空花盆,我明白了:我在思念農田!我需要改變這個空間的生態,改變它的成分和氣息,改變它的“場”!我需要扶植一個親信,一個靈魂上的親信,與我為伍,一起稀釋、對抗這屋子裡的化學和工業氣息。

  我突然極想干件事——親手將一粒叫“種子”的東西埋進泥土,凝視它發芽、吐葉、分蘗……我的意思不是修飾這個房間,它不應是觀賞類花草,而應是極實用和朴素的植物,有“莊稼”和“農業”的品質,比如茄子、黃瓜、西紅柿。我只要一株就夠了,一個親信即能讓我堅定、強大起來。這欲望從黃昏開始泛濫,到深夜,愈演愈烈。我等不及,我無法忍受這個沒有播種、沒有萌芽、沒有改變的夜,我撐不到天亮。有盆,有殘土,可到哪兒去弄種子呢?真正的“農業”種子。

  我困獸般踱步。突然目光裡閃出一樣東西,一袋辣椒,從超市買的。有了,有種子了。我開始行動,像做一件偉大的事。等一勺水澆下,泥土變濕了,花盆成了一位母親,她懷孕了。夜,和剛才截然不同了。黑暗中,有一束微光,有一粒叫“大自然”的胚芽,它在閃爍;一微米的心髒,在跳動。這個鋼筋混凝土的空間裡,突然來了種小小的、異己的能量。這個原本一切物件(包括我)都正被一秒秒損耗、老化,做著物理“減法”的場地上,突然有了一股反方向的力——“生長”和“加法”……這多麼令人鼓舞!

  有位“文革”中坐過牢的前輩告訴我,那時每天最幸福的事,即扒著窗戶,專注地看牆外的一棵樹,就一棵。你會看出它時時刻刻在變,也只有看出這種變,它才對你有用,才讓你的目光有所安置,心思有處盛放……不同季節的樹不一樣,每個時辰的它也不同;偶有鳥兒落於其上,那就像過節了;夏天,夏天最妙,你不僅能聽,還能用肉眼從枝葉中搜到幾只蟬和蟬蛻;冬天最難熬,樹禿了,就關心起枝丫和樹疤,關心枯葉在風中的舞動。不幸的是,落葉總是很快被人掃走……他說,若沒那棵樹,自己會瘋掉的。

  是大自然的某種“生長”,救了他的神經;是鐵窗外的某種“活著”,讓他活了下來。

參考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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