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情已成過去式,記得比放下更需要勇氣。
野蠻的一夜 11月13日 1 0 : 3 7 PM
馬維爾在睡覺,一聲也沒吭,就跟平常他媽媽不在時一樣。他知道爸爸唱的歌沒那麼輕柔,對他的哄抱也沒那麼熱烈,所以並不會要求更多。為了在愛蓮娜回來以前撐住不睡,我開始看書。故事內容是:有一位身為小說家的調查員,發現另一個也是小說家的兇手,其實並不是某部小說真正的作者,而他當初卻是因為那本小說才想成為小說家的。我翻了一頁又一頁,發現那個小說家兇手並沒有殺掉任何人。我就是做了這些來打發時間。然後床頭櫃上的手機響了。
「哈囉,你還好嗎?你現在在家裡嗎?」
我不喜歡被打擾。我討厭這種沒有意義的問話,所以沒有回答。
「你還好嗎?」
「……」
「你現在平安嗎?」
為什麼要問我是否 「平安」?我把書放下,墊著腳尖衝向客廳。不能把寶寶給吵醒。我按了遙控器,卻花費了好一番時間才終於打開那該死的電視。法蘭西體育場發生恐怖攻擊。從那些畫面看不出什麼。我想到了愛蓮娜。該打個電話給她,告訴她最好是搭計程車回家比較保險。但事情不太對。體育場的走廊上,有些人正緊盯著一面螢幕不放。我看不到任何影像,只能見到他們臉上的表情。他們看起來都很驚慌失措。他們一定知道某些我看不到的事。我還不知道的事。然後,在電視螢幕下端,跑得飛快的標題突然停住了。接著,我恍然大悟。
巴塔克蘭劇院發生恐怖攻擊
我的耳邊轟的一聲。我再也聽不見胸膛裡那顆快要蹦出來的心臟。那些字在我腦海裡迴響著,就像一陣彷彿永遠不想停下來的回音。僅僅一秒鐘的時間,卻好像過了一年。一整年的闃靜無聲,就這樣凍結在那裡,在我的沙發上。這一定是弄錯了。我又再確認一下她是否真的去了那裡,有可能是我搞錯,或者忘記了。但音樂會的的確確是在巴塔克蘭劇院舉行的。愛蓮娜去了巴塔克蘭劇院。
所有的影像都凍住。我看不見了,只感覺有一股電流正通過我的身體。我想跑,跑去搶一輛車,開去找她。我只能感受到自己腦袋裡熊熊燃燒的急切。只知道該做點什麼來澆息這些火焰才行。但我根本走不掉,因為馬維爾就在隔壁房間,我只能困在這裡。只能眼睜睜看著火焰擴散開來。我好想尖叫。卻不可能這麼做。我不能吵醒孩子。
我抓起電話。得打個電話給她,跟她說說話,聽聽她的聲音。我要找到她。 「愛蓮娜」,純粹就是愛蓮娜。我從來沒在通訊錄裡改過她的名字,從沒加上 「我親愛的」,也沒貼上我倆的合照來曬恩愛。她也一樣。我打過去的電話都是顯示為 「安托尼.L」,那晚她卻再也接不到了。傳簡訊。我掛掉電話,再重打,一次,兩次,一百次。打到不能再打為止。
我被包裹在沙發裡,感覺自己好像要窒息,整座公寓正在坍塌。每次電話沒人接,我就又在瓦礫堆裡陷得更深一點。這一切對我來說都很奇怪。周圍的世界已然消失。只剩下我和她。弟弟的一通電話,卻將我拉回現實。
「愛蓮娜在那裡。」
我說出這些話的同時,就明白已經毫無退路。弟弟和妹妹都趕來我家。我們不知該對彼此說些什麼。沒什麼好說的。畢竟這種事是一言難盡的。客廳裡,電視一直開著。我們等待著,眼睛盯著持續撥放的各家新聞臺;它們早就開始互相較量誰用的標題最煽情、最邪惡,使我們維持在一種被俘虜的狀態,眼睜睜看著這個世界崩垮。 「屠殺」、 「殺戮」、 「血流成河」。我關掉電視,免得接下來會連 「屠宰」這種字眼都冒出來。通往世界的窗子已然關閉。又回到現實。
N的太太撥了電話給我。他和愛蓮娜一起去巴塔克蘭劇院,他已經脫險了。於是我打電話給他,卻沒人接。打了一次,兩次,三次。最後,他終於接了。愛蓮娜的媽媽趕來與我們會合。
我該採取行動,該做點什麼才行。我需要出去一趟,趕快出去,至少總該找到她,不然也可逃離那支已在我家客廳紮營的隱形軍隊。弟弟幫我當了開路先鋒。他一聲也沒吭,只是抓起我的車鑰匙。我們小聲的談了一下作戰計劃。
身後,門輕輕的闔上了。不能把寶寶給吵醒。
驅鬼之旅可以開始了。
車上,沒有人說話。周圍的這座城市也一樣。偶爾會出現救護車的響笛,以它痛苦的嘶鳴來攪亂籠罩著巴黎的寧靜。宴會已經結束。樂隊也累垮了。我們打算針對那些有可能接收傷患的醫院,一家一家去確認。有比夏醫院(Hôpital Bichat)、聖路易醫院(Hôpital Saint-Louis)、薩爾貝提埃醫院(la Salpêtrière)、喬治. 龐畢度醫院(Georges-Pompidou),那天晚上,死亡蔓延在整個首都的各方角落。每一站都有一位櫃檯人員在等著我。 「我太太去了巴塔克蘭劇院,我在找她。」她的名字沒有出現在任何一份名單上。但是每一次他們告知我尋人的結果,就出現一條新的理由讓我繼續找下去。 「所有傷患的清冊還沒列出來。」 「比夏醫院那邊也有一些人死裡逃生。」 「有一些人是被送到郊區的醫院去照料。」我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卻很清楚根本不會有人打來。衝上車子。我懷念路上的安靜。
街燈沿著環城大道一字排開。夜更深了。每一盞燈都使人向昏沉又邁進一步。我的身體已經不再屬於自己。我的心已經遺落在路上。這條環城腰帶實在太緊,勒得整座城市都要窒息了,而藉由在這條路上繞圈子,最後一定會發生一點什麼來終止這一切。
即便所有該找的地方都找過了,我們還是持續著。我需要逃避一下。逃得越遠越好,不要回頭。逃到路的盡頭,去看看這一切是不是真的有盡頭,真的會結束。
路的盡頭,我看到了。
我手機的鬧鈴響起時,它就出現在那裡。上午七點。
馬維爾再過半小時就要喝奶了。他還在睡。寶寶的睡眠是不會被恐怖的世界給擾亂的。
該回家了。
「從塞夫爾門的閘道出口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