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惜與最愛的人每一次的相見,別讓它成為最後的遺憾。

對於所有那些我們想避開的事情,實在應該用螢光色將它標示出來才對。這天早上的心理診療服務就是最好的例子,讓我更加快速度這麼做。我不想跟他們說話。我感覺他們好像是來搶劫我的。他們會取出我的不幸,將它塗上一層現成的膏藥處方,然後再將它扭曲的奉還給我,一點都不詩意,不美麗,平淡無奇。

於是,我把所有的地點都繪製出來,以不同顏色來代表它們的功能。藍色代表警察局,是要去的地方。螢光黃,代表心理診療機構,是要避開的。黑色,則代表法醫鑑定機構,能與她重逢。我衝向身穿藍衣的某個人,他指引我走向某個黑衣人,這人又指引我拐彎繞向某個身穿螢光黃衣服的人。我裝出一副沒看到對方的模樣。愛蓮娜的媽媽及妹妹陪著我。這條路沒有盡頭。明明只有幾公尺的距離,卻彷彿永遠都走不完。

冰冷的雨滴彷彿長長的針,刺穿了我們的臉龐。我遇到的每個人,都一絲不苟地唸著自己的臺詞。就像某齣戲劇的演員,演了又演,這是一齣淒涼的滑稽歌舞劇,也是彈性疲乏的喜劇。

 「死亡」是今天要上演的劇碼,然而這個路程並不是送葬的隊伍,還不到這種時候。這是幸福的一天,是我愛的人回來的日子。

這棟建築物內部,磁磚地板已經很陳舊,員工們的臉色也一樣。天氣很冷。從我來到這裡開始,他們就跟我說了十來次 「請坐」;我拒絕了,因為我害怕一旦坐下就再也站不起來。我就站在那裡等著。

辦公室。無用的文書程序。前方都是排隊的家屬。排在我們前面的,大約有十五個家庭,個個出來時都是崩潰的臉。

 「你們是來看露娜.愛蓮娜.穆亞(Luna-Hélène Muyal)的嗎?」

輪到我們了。

他們領著我們進去的那個房間,被裝飾得比較溫馨。原來往生者的候見室,與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樣。然而,在那些覆蓋著整個房間,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板條的後面,我卻能聽到那些往生者的血在流動。某些時刻,我想像著血正推開牆壁的隔板,逐漸向我們滲透過來。從腳到頭。全都淹沒在血水裡。實際上,我們早就已經面對這樣的景況。

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對我們說話。嗓音透露出她的習以為常。 「艱困的時刻……駭人的情況……警方的工作……」她吐出的每個字好像都已經背爛了,是言不由衷的憐憫。她每一句的停頓都計算過,每個姿勢都是預先排演好的,而她的微笑則像直接從《殮屍人》(petit croque-mort illustré)第五章〈向家屬宣告〉(Annonce à la famille)那一幕直接走出來一樣。

我只是許多人當中的某一個罷了。

我只是斷斷續續地聽著。愛蓮娜在那裡,就在隔壁。我能感覺得到她。我想單獨見她。

愛蓮娜的母親與妹妹都能理解我的想法。她們都知道,就算是在這種地方,還是要先保留給我們夫妻倆。在這最後的一刻聚在一起,只有她和我。而不是某人的女兒、姐姐或好友,也不是某個巴塔克蘭劇院的受難者。我要她屬於我,完完全全地屬於我。就像從前一樣。

我們就像兩塊小小的塑膠積木,孩子會拿來疊疊樂,一個緊嵌著另一個。我們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是從某個六月二十一日開始的,透過樂曲,在一個音樂晚會。就像所有偉大故事的起頭一樣,我當時以為她不會喜歡像我這樣的人。我覺得她太漂亮,太有巴黎味,各方面都太出色了,而我則什麼都不是。我抓住她的手。我倆任由自己被人潮及噪音給吞沒。直到最後一刻,我都還以為她會從我身邊逃開。後來,我們卻互相吻了對方。

接著,所有的一切都進展得很快。我告訴她我們要去紐約,時間都是屬於我們的,我的幸運之星會引導我們。她告訴我她愛我。

我們的故事跟其他人的沒有兩樣。我們只是比較清醒,足以相信自己所擁有的那份幸運;我們只是瘋狂得足以把所有的一切都豁出去。這份愛情是我們的珍寶。

門打開了。

 「您如果準備好了就告訴我,好嗎?」

她在那裡。我走向她,轉過身,確認我們是單獨相處。這一刻是屬於我們的。有一道玻璃將我倆隔開。我使盡全身的力量摁壓著它。我倆曾經共度的時光,在眼前飛快地掃過。我覺得自己好像從來沒有擁有過其他時光了。愛蓮娜是月亮。她有著一頭棕髮及牛奶色的肌膚,一雙眼眸使她的神情看來就像受驚的貓頭鷹,她的一抹微笑卻又好像容納著全世界。我又看見我們結婚那天,她燦爛奪目的模樣。

然而我們生命中最美麗的時刻,並不是照相本裡所黏貼的那些。我想起所有我們只把時間都用來相愛的那些時刻。與一對老夫老妻擦身而過,希望自己能變得跟他們一樣。然後一陣大笑。或者在晴朗的早晨裡,躺在被窩裡慵懶地曬太陽。

這些最無不足道的時刻,雖然沒什麼好特別指出來,也沒什麼好說的,卻是最美麗的時光。我的回憶,就是充滿了這些時光。

她很漂亮,一如往昔的漂亮。

將一位死去之人的雙眼闔上,其實是為了給她一點生氣。她看起來,就像我每天早晨見她醒來那樣。我想在她死氣沉沉的軀體旁躺下來,給她暖暖身,告訴她,她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女人。輪到我閉上眼睛,等馬維爾來叫我們,等他過來在我們皺巴巴的床單上扭來扭去。

愛蓮娜經常問我,愛情是不是會被人分走?在我們有了孩子以後,我是不是會一樣愛她?然而在馬維爾出生以後,她再也沒提過這個話題。

我哭了,對她說著話,我多麼希望能再多待一個鐘頭,至少再多待一天,也許待一輩子。但是現在我該走了。月兒(露娜)該睡了。而在十一月十六日這天,太陽上升時,我們也有了嶄新的 「很久很久以前……」。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對父子倆,如何在失去他們所效忠的恆星之後,還是能獨自升起。

 「先生,您該離開了……」

參考來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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