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冠軍女兒》:從〈我的新郎是傻瓜〉談寶萊塢電影中的女性意識

在阿米爾汗的新片《我和我的冠軍女兒》中,有一段重要的歌舞片段,作為劇情承上啟下,也是兩位女主角轉而認同父親,開始認真練習摔角的關鍵。這段歌舞更進而展現這部片想傳達的深層性別意識,不只透過劇情,也透過一些細微的「變造」,來試圖扭轉一般大眾的性別價值觀,達到與印度觀眾「對話」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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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電影中的婚禮歌舞場景

在這段名為〈Idiot Banna〉(Banna 為北印語中即將結婚或新婚的男性,本文姑譯為〈我的新郎是傻瓜〉)的歌舞片段中,兩位女孩與堂哥一起瞞著父親,前往參加友人婚禮。呈現了本片相當有趣,卻又相當諷刺的性別觀點展演,其實也代表了本片與印度觀眾的「性別對話」。

我和我的冠軍女兒-Idiot Banna

先來介紹一下印度電影中相當重要的場景之一:婚禮歌舞。一般來說,在這個充滿歡笑、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場合,不管新人是不是男女主角本人,他們都可以盡情歌舞,讓兩人戀情快速升溫;婚禮的歡樂氣氛,也預示著兩人結合的渴望;更重要的是,觀眾也能在動感歌舞之中得到滿足。

2 States(雙城戀習曲)-Iski Uski

但婚禮場景也不是一直都這麼快樂,尤其當「新郎不是我」的情境發生的時候,那真是令人撕心裂肺的難過。這時男主角想的則是如何挽回這個局面,而這將成為故事的主軸。

Veer Zaara(愛無國界)-Aaya tere dar par diwana

以上大概介紹了印度電影中婚禮歌舞出現的兩大主軸。有了這一層認識基礎之後,我們才可以了解,在本片中出現的婚禮歌舞有多麼的「奇特」。

我的新郎是傻瓜

這首〈我的新郎是傻瓜〉不一樣的是,它在「小地方」動了手腳。不仔細看的人,會以為這就是一首歡樂的「婚禮歌舞」;有所留心的人,卻會發覺「好像哪裡怪怪的」。首先,新娘是一個 14 歲的小女生。

這是一般印度電影從未呈現過的「真實的一面」。14 歲,幾乎還是個小女孩,卻已經披上美麗的新娘嫁衣,要嫁給一個從未謀面的男人,並就此決定她的一生。

在這段歌舞中,新娘從頭至尾沒有任何表情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沒有笑容,沒有落淚,只是像座雕像一般坐在那裡看著,任旁人為她妝扮、布置、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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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娘發呆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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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新郎是傻瓜〉這首歌的歌詞則是(台灣院線版歌詞翻譯似乎有誤,這裡採用印度網站的英文版本並加以翻譯,網址見文末):

我也曾是新嫁娘  

我也曾是新嫁娘

我非常害羞,非常害怕

在我出嫁時…

如今我深陷婚姻泥淖之中

我們的關係比世界七大奇觀還獵奇

就像送珠寶給猩猩當禮物

我的新郎是傻瓜

我說,親愛的,我想要刷牙

幫我去市場買個牙刷吧

但他拿來的不是牙刷

卻從田裡拿來了甘蔗

一個傻瓜…啊…一個傻瓜

這段歌詞並不是新娘本人唱的,而是一群帶著笑意準備婚禮的中年婦人。對比片中中年男人喝酒的畫面,相當具有諷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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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女唱歌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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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喝酒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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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度女孩的「婚姻輪迴」

兩位主角,吉塔和芭比塔,進入這樣的場域,其實更像是暗示她們身為印度女孩必須面對的「現實」,也就是在一場缺乏感情基礎的婚姻當中,決定「她們」的一生。

「她們」可能會有一場充滿挫折的婚姻生活,一個一點都不體貼又令人傷腦筋的丈夫,以及在十幾年後,因瞭然覺悟「婚姻也不過就是這麼一回事」,與已婚婦女們聚在一起,笑著唱這首充滿諷刺的歌謠,將「她們」的未成年女兒裝扮得漂漂亮亮嫁出去,然後重複同樣的「婚姻輪迴」。

為了練摔角而被父親削去長髮的兩位女孩,內心依舊渴望著得到一般同齡女孩的歡樂。有趣的是,姊姊吉塔在跳舞時綁了一個頭巾,並且貼了一個假鬍子,裝扮為一個「新郎」,她的堂哥則披著紗巾,裝扮為一個「新娘」。

兩人一搭一唱,演出了歌詞中呈現的畫面:吉塔「幻想」自己成為一個裝腔作勢的「丈夫」,堂哥則是一個事事碎念、嫌棄、卻又處處黏著丈夫的「妻子」。我們在歌詞中看到的「牙刷」變「甘蔗」的傻瓜丈夫畫面,在吉塔的詮釋中,則是一個即使拿錯東西也相當自以為是,完全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過錯的「印度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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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塔拿甘蔗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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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倆人演出的,更像是一幅印度人眼中的「日常風景」,歌詞中由女性出發的視角,一到現實生活中,就不自覺被翻轉為男性觀點。

即使丈夫做了這樣的蠢事,令人覺得難堪的,卻依舊是堂哥所展演碎嘴妻子──因為她對小事斤斤計較、還相當黏人,甚至還出現吉塔演出的「丈夫」不耐推開「妻子」的畫面──這無疑是一幅充滿「厭女」觀點的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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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塔厭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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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吉塔的男性「展演」,就像是在複製這種觀點:即使親眼意識到了身為女性的悲哀命運,依舊繼承了男性霸權的視角,不自覺裝扮起那個愚蠢到家的傻瓜丈夫,並且認為自己是帥氣而有自信的。

她必須要在男性身體的展演中,才能真正地感到「放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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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塔厭女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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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容不容許性別翻轉的機會與可能?

在關於這部電影的評論中,有人提到「把女兒教得像兒子一樣,並贏得摔角冠軍」的這種劇情,無形之中是在教導「女性要被尊重,就必須變得跟男性一樣強」。

我們確實必須扣問:這是否會是另一種男性霸權的複製?難道女性都沒有其他令人尊重的機會或可能嗎?無可否認,這部電影確實有這樣的嫌疑。但我們也必須再次回到這部電影的脈絡之中,來看看這部電影的對話對象──印度一般社會大眾──可以理解的「女性意識」,以及他們在設計「對話機制」上的巧思。

在這個歌舞片段中,吉塔的「男性形象展演」,更像是在諷刺印度男性視角的愚蠢不自知,以及吉塔陷入雙重自我否定的迷失之中──她因為無法「像男孩子一樣地練摔角」,因而喪失了女性的自信,卻又在父親的「父權霸權」之中迷失而轉向認同男性價值觀。

這時父親出現了,看到了完全陷入迷失自我狀態的吉塔。他看到的,不只是一個逃離父親魔掌、怠忽訓練的女兒,也意識到自己父權式的魔鬼訓練,不只讓他失去女兒的信任,也讓女兒開始複製父權符碼,認為自己只要「像一個男人」一樣,就可以得到苦苦追求的一切──父親的關懷、摔角的能力。

父親的一巴掌,打在正展演著「小鼻子小眼睛女性身體」為樂的堂哥臉上,就像是打在自以為對女兒夠了解的自己的臉上──他也是以不公平的眼光在看待女性的身體,希望把女兒養成一個「會摔角的男孩」。在這個當下,或許父親才意識到,不該讓女兒「像男人一樣強」,而是要擁有「女性的自主與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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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哥即將挨巴掌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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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這一掌也打醒了迷失自我的吉塔。接下來新娘對姊妹倆的悲傷自白才會有著落,她羨慕她們能有自己的人生,有機會證明自己。這就像是對全印度的女孩說,我們雖然有著環境限制,但還是要努力抓住自己有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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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自我的吉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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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雙方都對「學習摔角」這件事有了新的體悟,父親了解自己不該再將女兒當兒子來教,女兒也了解她們應該把握這個機會,所以才能促成自動自發的學習動機,姊妹倆也才有機會在自信的環境下學習、成長,成為真正的摔角選手。

就是有了這樣的心理轉折,在最後吉塔面對大英國協運動會金牌戰時,父親才能說出這樣的話:「如果你贏了這場比賽,就能成為上百萬女孩的榜樣,告訴她們其實女性還有別的出路,打破所有對女性固有的偏見。」使其成為有血有肉的人生經歷,而不會變成教條式的宣導。父親的心理轉折,轉化為當下的最真實感受,因此才得以感人,才得以達成與印度觀眾的「對話」,告訴所有印度人:「女孩依舊值得擁有機會」。

不過在姊妹倆幡然醒悟之後,父親帶著她們四處與男孩比摔角,這樣的劇情似乎還是陷入了「女人要得到尊重,就必須比男人強」的窠臼之中。但這不也是在印度的現實環境之下,所能作出的最佳抉擇嗎?這則真實故事給我們的啟發是,批判是容易的,但活在當下抉擇則是困難的;我們或許依然可以用西方的女性主義標準來批判這「半調子」的女性意識展演,但也不能否認,這部電影為印度女性社會地位試圖作出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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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to: 

Sony dandiwal

# 編註:本站就《DANGAL 我和我的冠軍女兒》同時收錄了兩篇影評,此篇由印度的歌舞場面、歌詞的意思和電影的細節探討女性意識;前篇《我和我的冠軍女兒》:讓印度再度偉大起來吧!則透過多面向的文化層面,解析導演欲透過電影傳達其對於印度的期待。希冀藉由不同方向的影評分析,讓讀者更能瞭解此部電影所隱含的多元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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