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愛8年丈夫突然出軌要離婚，我二婚丈夫一句閒話讓我發現謎底

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签约作者：刘蓝之 | 禁止转载

1

二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别的同学还在忙着毕业论文，以及决定毕业后去律所，还是公检法系统的时候，我却已经快要由少女迈向人生的另一个角色——母亲。

验孕棒上准确无误的两道杠，我确认了整整三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天无端会觉得眩晕不是没有缘由。

明明做好安全措施了，明明处在安全期，怎么就撞上了那样小的概率？也许明天我该去买彩票，中它两个亿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如今再追究原因似乎已无意义。

寂静无人的寝室，室友不是在家等待出国留学的日期，就是在CBD的律所里实习。

我瘫坐在椅子上，给异地的男朋友季泽打电话，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依仗的人。

“喂？在干嘛呀？”我不知为何自己的口气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但我依旧试图从一个轻松的氛围来开展我们的话题。

“在工作呢，怎么啦？”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温柔，一如既往。

我长吁一口气，犹豫半天，打算从另一个角度来切入话题。“这个周末一起去扬州玩怎么样？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

“这周末吗？稍等……有个邮件。”

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我能想象出他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工作的情形——他做ios系统的开发，桌子上有一台最新的苹果电脑供他敲代码。工作的整个小天地，简单而干净，一如我们过去的青春爱情，没有利益斗争，只有花前月下。

我静静地等待。

季泽的声音再度传来已经是两分钟之后，依旧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这周末不行，我要去开股东会。”

他的声音略带疲惫。

季泽在这家软件公司做开发，同时和其他朋友在外面弄了一个创业项目，刚刚拉到几笔投资。投资人总是拉他们开会，不停说一些关于投资的事项。

“可是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努力鼓起勇气，将语气放得郑重。

“那你说吧。”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非同寻常，他终于停下了那恼人的敲击声。

“我怀……”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说了一句，“我想你。”

我太害躁，以至于说不出口。

“啊？”他有些诧异。

“我想你。”我忽然无声地哭了出来，“非常想你，破天荒地想你，在每一个你不在的日子里。”

他叹了一口气，异地恋四年，来回火车票几百张，每一个相见的日子都值得珍惜，他太懂我的苦。

季泽语气软下来，轻声安慰我，“乖，等毕业后我们就能在一个城市工作了，你再忍忍。”

听到这话，我却哭得更凶了，我忍不住地揭穿他。“你骗人，上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看到你手机里收到的那份邮件了。你确实有辞职的打算，但你打算去那家创业的公司入职。我都看见了，你还骗我说要来N市找工作……”

我嘴里的话和脸上的泪如同止不住的水龙头，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芝南，对不起，我打算等你毕业完再同你说的。”他的声音里似乎掺杂着愧疚。

“不必了。”我挂掉了电话，将他拉到了黑名单。

2

我只将怀孕的事情告诉了许文雪。

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她年近而立，身材窈窕，风情万种，却一直保持单身。情史亦是神秘，听说早年在法国留学时还曾有王子向她求婚。

如今，她在这所城市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少女咖啡店”。仿若洗尽铅华，日出而作，夜深而息，相当潇洒。

“你打算怎么办？”知道我怀孕后，她将我的红酒换成了水果茶，喝起来酸不溜秋，我忍不住抗议。

“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的是，自己不能要这个孩子。”

我已经暂停了在律所的实习，长久的心绪不宁已经使我一再犯错，那份工作我已经转接给了更为需要的同班同学。交接的同学甚至专程买了礼物向我表示感谢，是个黄色的水晶，如同泪滴。

“你可知堕胎在某些国家依旧非法？”她将手覆盖上我的手，她的掌心温热，而我的掌心却冰冷。“当代医学昌明，但我只希望你善待生命，也善待自己。”

“对不起，我年纪太小，无力承担。”我低下头去，十分怯弱，我的目光转向咖啡店对面的大学，成群的学生正在熙熙攘攘。他们穿着学士服四处找人拍照，本该大好的青春，我却要孤单地承受这颓唐。

“那我陪你。”

我抬起头，与许文雪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太真挚。

3

一个月后，许文雪陪我去做了检查，以及手术。因为要空腹，我未吃早饭，感觉虚弱，便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人世凉薄，尚且有挚友作伴，我觉得心安。

“下一个，李芝南。”护士叫到我的名字，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

刚才医生说过，这个孩子已有胎心。

此刻我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它的翕动，一突一突，像是想要破壳而出的雏鸡仔，其实不过是我的幻听。

手术室很阴冷，我挪动着脚步。里面有两台手术床，一个女人已经打了麻醉，静静地躺在那里。强光照射之下，一两个医务人员正在做手术。

“躺在这里，右腿的裤子脱掉，两腿张开。”有个年长的医生对我说，她戴着口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依旧照做了，他们用带子还是架子固定了我的大腿，我将身体中最私密也最神圣的部位暴露给他们看。就在我躺上去的那一刻，隔壁的手术灯灭了，然后我听见手术车推走的声音，哗啦啦，淹没了一个小生命陨落的声响。

过去的一个月，我看了很多关于胚胎发育的资料，也读了美国女记者法拉奇的《写给一个未出世孩子的信》。因为阅读量大，过去我常常一目十行，但那本书，我读得相当缓慢，因为每个字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卵子在受精后形成受精卵，生命的第1周，它会形成一个细胞团，并逐渐长大；怀孕的第2周，这个成长飞速的小生命会形成脊椎，脑组织、脊髓及神经系统，还有眼睛，都会有一定的雏形，血管也会开始有。心脏尚未形成，但在心脏生成的部位有心跳；怀孕的第3周，它会快速发育；怀孕的第4周，孩子的心脏会出现。

如果我不将它摘除，那么再过1周，它会出现肢体萌芽，眼睛、耳朵随着出现，还有肺、肝也开始出现雏形……

它会一点点地长大、显现出属于一个人的全部特征，会哭、会闹，也会笑……

哦，我不敢想象，实在太痛苦。

《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有句名言：我来自地狱，去往天堂，正路过人间。

我未出世的孩子，它来自一场美丽的意外，是我年轻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或许它的灵魂会飞向天堂（如果它有），但是它都没有在人间停留过，哪怕一秒。

我就这样生生剥夺了它来这个世界看一眼阳光的权利。哦，不。望着斜对面扎眼的手术灯，两行清泪滑过我的面庞。

“对不起，太残忍了，我放弃。”我随手抓住最近的医务人员，用光了最后的气力。

麻醉师有所犹豫，“可是麻醉已经注入了你的体内……”

“不！”

失去意识之前，我努力叫了出来，却只是徒劳。

可那是我心中的呐喊。为生命的呐喊。

4

醒来时，入眼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季泽。

我们的父母都坐在房间里，见我醒了，主动走了出去。

季泽端坐在一旁，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他是天秤座，从前都很温柔。我从未见过他如此。

我下意识地再次抚摸腹部。它依旧平坦。我冲季泽投向疑惑的目光，他点点头，“胎儿还在。”

我长吁一口气，忽然觉得极饿，极疲惫。

季泽不知从哪里变出几个凤梨酥，我饥不择食，一口气吃了五个，热量高得吓人。若放在以前，我绝不至此。可我真的饿，或许是腹中胎儿知道自己有了存活的希望，也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我要开始遭受属于一个母亲的罪了，可是我罪有应得，谁让我不忍心？

季泽拍拍我的后背，怕我噎到，他说：“芝南，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你剥夺了我的权利。”

呵？他这是和一个学法律的人在谈论权利吗？

我将糕点盒子给予他，笑嘻嘻道：“这是我的身体，我也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去留。季泽，我还想吃重庆小面，我要豌杂加牛肉的，你去给我买吧。”

“芝南，我们结婚吧，我已经找好N市的工作了。”他终于握上了我的手，眼神竭力向我传递一种笃定，可我却只看到了勉强。

“那你的创业怎么办？”紧要关头，我还关心他的理想能否实现，完全将自己处于卑微姿态。

“家庭比较重要，先成家后立业是古训。”季泽苦笑。

“季泽，你不必委屈自己。不结婚，我也可以生下孩子，它未必需要一个父亲。”我死撑着，不信父系氏族社会依旧在荼毒劳苦大众。

“芝南，别胡闹了，我有责任。我已知会双方父母，他们会赶来为我们主持婚礼。”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叹气。

生活怎么这么沉重，又不是在写小说。

5

“季泽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李芝南小姐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李芝南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季泽先生为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在神父面前，我们许下一辈子的诺言。

季泽搬来N市，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举办了简单的婚宴。他在一家软件公司重新找到工作，赶上了好时代。程序员属于高薪职业，可以全力负担经济。我准备在家抚养孩子，待孩子长大几岁再去找工作。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妊娠过程并不舒适，前期孕吐厉害，吃不下任何。过一段时间又胃口大开，冬日想吃冰淇淋，抓耳挠心地想。半夜叫正在书房工作的季泽去买，他看我是孕妇，也不计较，我抱着冰淇淋桶乐呵呵地吃。

我的口味也变得很重，喜欢在菜里放大量酱油，黑不溜秋。季泽口味清淡，便偶有争议，但看到我的肚子，小家伙发育太好，他又没了脾气。

我们之前异地四年，感情基础自然深厚，但哪里有同居经验。这才发现，原来彼此的生活习惯有这样多的不同。

N市离我们两家都近，双方父母轮流来照顾。他母亲怪我邋遢，我反驳说怀孕了哪里还能勤快。我母亲嫌他每日没什么好脸色，他反驳说每日加班人已累得半死，回到家不愿再假装强颜欢笑。也对，居家过日子，就是要活得真。

向许文雪抱怨，她便笑话我：“是你自己要踏入那围城，城内辛酸苦辣，都要你自己默默承受。”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的手不自觉摸着肚子，孩子又踢了我一脚。

“是是，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孩子最重要。”

她应和我，说好将来要当孩子干妈。

分娩前一天，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才二十二岁，身体却已经极端变形：体态臃肿，大肚隆起，短发杂乱，笑起来双下巴太明显，脸色蜡黄，还有星星点点的斑。

从前那个精致可爱的女生哪里去了？被时间的洪流无情吞噬了吗？

自卑的种子那时已悄然种下。

那夜睡到一半，羊水忽地破了，我从梦中惊醒，向病房一隅敲代码的季泽求救。他正意识模糊，被我吓到，衣服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叫医生，声音之大，响彻整个走廊。

初为父母，我们的心情哪里那么简单，都是又激动又害怕。

分娩过程太痛苦，我都不忍心去回忆。我希望顺产，而季泽申请了陪产。整个过程他都握着我的手，体会着我作为一个孕妇最后的艰辛。

产房折腾半天，用了吃奶气力，孩子才出来一半的脚，医生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原来脐带绕在孩子的脖子上，医生惊呼：“不行，要立马剖腹产，有危险！”

兵荒马乱间，我几欲昏厥。

据说，当时我性命堪忧，季泽吓得半死。在医生没有问出保大保小这样的经典问题之前，率先回答说：“不管怎样，请确保芝南的性命无虞。”

据说，孩子生下来时没有动静，是季泽上去拍了拍他的屁股，孩子才哇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啼哭。孩子果真不能只有母亲。

醒来时，孩子躺在一旁，依旧没有动静，正在安静地呼吸，沉溺于他的美妙梦境。我心惊肉跳地，伸手去探了探他泛白的小嘴唇。

我给他起名叫余年，他的出生充满艰险，余生的每一年都值得珍惜。

余年忽然砸吧嘴巴，翻转了小小的身体。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孩子还活着，我还活着。

活着本身，已足够令人感到幸运。

6

全国患产后抑郁症的比率大概为百分之十五，我不幸中招。

产后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在健身房办了卡，请了私人教练，每周坚持三次去锻炼，渴望恢复产前的身材。

季泽说我们的爱已经演化成亲情，他不会在意我的胖瘦与否。可我们睡在一起时，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我白花花的赘肉上，我又分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也许再过不久，这惊讶就会转变为嫌恶。荀子说过，人性本恶。向往美好肉体也是人之常情。

我甚至拉了季泽一起去做体检，很久之后，我才敢向他要体检报告，我怕看到上面的体重数字和三围数字，怕等来一场惊恐。

但恢复起来又哪里有那么容易。生完孩子，我的代谢率极速下降，腹部赘肉一圈又一圈，锻炼再多，也收效甚微。双方母亲也劝我不要减肥，尚在哺乳期，乱瘦身会害了孩子。如此一拖，便是两年。

好在我努力穿着宽松衣服，注重搭配，看起来也比实际瘦十几斤。洗澡时，我抚摸自己，却依旧颓唐而失望。

季泽说：“我不会跑掉的。”他给我吃下一剂定心丸，我便索性放弃挣扎。

季泽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带我去吃了浪漫的烛光晚餐，用了全部的智慧来逗我笑。

“李芝南，我爱你。”漫天的烟火下，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眼角里有星光。

“有多爱？”我挑逗他。

“即便末世来临，我也依然爱你。”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说情话。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情之所至，他褪去我的衣裳。

“真的不在意我的身材吗？”

瞧，紧要关头，李芝南在意的还是季泽欢喜。

他摇摇头，捏了一把我肚子上的赘肉，“身体健康最重要，如果你不在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双手勾上他的脖子，“我怎么会不在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呀。”

7

季泽出轨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我们庆祝完结婚四周年的第二天。

许文雪打来电话时，我是惊愕的。

“我看见季泽在街角的法国餐馆吃饭，一同吃饭的女人与他神色暧昧。”

见我不言，许文雪又说：“或许有难言之隐，也不必过早下结论。夫妻之间，有什么要好好协商沟通。”

那夜我将余年哄睡着，点着灯，坐在客厅里等待季泽加班回来。

时钟敲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面容憔悴而疲惫，“还没睡呢？”

“季泽，我有哪里做的不好，我改。你总是嫌弃我胖是不是，这几年我已经瘦到了115斤，你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恢复身材，好不好？”

我想要扮演一个泣不成声的柔弱妇女，却发现自己内心并非如此，我哭不出来。原来我的产后抑郁并没有好清。又也许，我对季泽从来没有过百分之百的指望。

季泽在我的身边坐下，将我揽在怀里，试图掩饰，“芝南，我并不是太介意这点。”

“你骗人！与你一同的那个女孩身材火辣，面如天使。女人寻找伴侣时，注重内在的能力；而男人恰好相反，他们需要美丽的女人！”

美丽，这个词说出口时我就如泄了气的皮球。我还年轻，却已不再美丽，仿佛已虚耗半生华年。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像个泼妇一般说出狠话。“你是恨我的，当年和你一同创业的朋友早已身价上千万，他们买了别墅，过了上等生活。只有你，放弃了一切，选择和我在N市蜗居。你太苦闷，这苦闷最终成为了你厌弃我的理由和借口。”

也许我们并不合适，若不是余年的出生，我和季泽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已经到这一步了，我的婚姻不该半途而废。

良久，季泽叹了口气，似乎连掩饰都懒于了。“芝南，这些年你只有我，我想或许这反而害了你。芝南，我怕你失去独立的能力，你离开我吧，我将所有财产都给你，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有一个更好的依傍与未来。”

相爱八年，他终于痒了。可是我心却没有死，我还想要再挣扎一番。

季泽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去，“芝南，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责任之中，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实在是令人太累了。”

“季泽，你骗我，我们昨日还一同吃烛光晚餐，你说了那么多曼妙的情话。季泽，我爱你，这难道不够吗？”

“爱。”他冷笑，眼角陷入某种疲惫的无奈，“芝南，爱不是一切，爱换不来金钱，没有购买力，它不能支撑起最简单的柴米油盐。”

“季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抵抗所有阻碍。”确定了他的铁石心肠之后，我的泪水在眼眶里久久逡巡不去。“不如我们出去旅游，当作生活的调剂。我记得你喜欢澳洲的舒适，不如我们一起去看袋鼠考拉如何？”

“芝南，何必再做无畏挣扎？

“芝南，你说爱可以抵抗一切阻碍是吗？好，那我不爱你了，你自由了。

“芝南，你自由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也许，当初我应该给你打掉那个孩子的自由，而不是将我们都绑进这个婚姻的囚笼。”

“季泽，你是否有什么瞒着我？难道你身患重症？抑或是有何难言之隐？我不相信，五年情感，可以这样轻言放弃。”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抚摸他不知何时开始泛白的头发。我开始慌，开始怕，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不，我没有什么瞒着你。芝南，我累了，而你令我感到更累。”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对我的控诉。我们仿若在生生上演话剧《玩偶之家》，只是角色倒置，他反倒成了对抗命运的娜拉。

8

我与季泽走了诉讼离婚的程序，拖了一年多，身心俱疲。季泽始终没有露面，他全程委托律师与我谈判。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他是过错方，愿意将所有财产都给我，孩子也给我，我只需放他走。

季泽早已搬了出去。但余年还太小，我将他抱在怀里，问他：“如果爸爸离开妈妈，你会难过吗？”

出乎意料地，余年昂着头说：“我只要爸爸妈妈快乐，那余年也会快乐。”

那一瞬间我热泪盈眶。若我强行将季泽绑在身边，终究只是我的不快乐，季泽的不快乐，余年的不快乐。爱一个人，也许更应该在意他的快不快乐，小余年比我懂得的多太多。

于是，我答应了季泽的离婚请求。我与他约定，他每个月有对余年的探视权。但他从未来正大光明地来看望过余年。怕是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

有时我不免恶意地揣测，他大概正忙着与某位小女朋友打得热火朝天吧。

季泽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之中消失，突如其来，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又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从离婚的阴影之中走出来。若不是余年，我怕是早已堕入消沉的深渊，也是因为余年，我更加勤勉地去锻炼，去与人接触，感受外面的爱与阳光。终有一日，我重新站在镜子面前，才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二十二岁时的身材，皮肤也绽放着透亮的光泽。那个熟悉的李芝南回来了。

9

我打算重新开始找工作。人是社会动物，不然我参加余年家长会时都与人没有话题可以交谈。

“芝南，你确定吗？”“少女咖啡店”里，许文雪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她一直保持独身，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理解我。

“是，我确定。”这一次，我没有再征询她的意见，给出了自己的决断。没了依仗，找工作是必须。

她为我担忧，“但你毕业后生活重心一直在家庭上，工作经验稀少。你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哪里有雇主愿意收你这样一个麻烦精？”

呵，她说话真毒。

“我已经陆续投出了十几份简历，你知道的，我毕业于政法院校，大学时拿过模拟法庭比赛的最佳辩手。还算年轻，又有实习经验，华东地区几乎全是校友，朋友之中这几年做到高伙（高级合伙人）的也不在少数。我的英语并没有废弃，又肯学，不怕苦不怕累的性格在这一行最能吃得开。”

“芝南，你想得太美好。”许文雪打压我。

“或许，但我愿意试一试，人生贵在尝试。”

“芝南，你可真是个小傻瓜，一点没变。曾经为爱愿赴汤蹈火，现在为了孩子，也如飞蛾扑火。”

“中国有句古话，傻人有傻福。”

我冲她明媚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其实我心里也是没谱。许文雪说得对，经济形势困难，应届生找工作已是困难，别提我这个毕业后留在家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家庭妇女。都说法律如刀，刀长久不磨，自然就钝了。

然而我的前半生已经没了，下半生难道只能依靠前夫的赡养费度日？

不，我自然不愿。

“芝南，若实在需要，我可以帮你，我在N市行走这几年，也有一些人脉积累。”

“人情债难还，文雪，你已算是我命中的贵人，我感激于你。但这份情，我不能领受。”

我要靠自己，让季泽知道，我不是只有他。

手机响了，提示我有新的邮件。地址上有“lawfirm（律所）”字样。

“看来，某人比我先抛出来了橄榄枝。”她忍不住为我高兴。

“是，我收到了面试邮件，且内容对我十分友好。”我得意地冲她炫耀，还是我毕业实习过的那家律所，我想到彼时律所同事对自己的多加照拂，忍不住偷笑。

那可是我的理想雇主，可见上天仍旧眷顾于我。

翌日我兴冲冲地抱着余年，拉着许文雪去德基广场挑选职业套装。人靠衣装，我身上的居家服饰自然不能胜任职场。

一楼的橱窗里，正好有我的一见钟情款。店员打量了一番我已穿到起球的针织开衫，与那随意系着的黑色匡威鞋，有所犹豫。她又将目光转到许文雪身上，那日文雪也不过穿着条简单的条纹裙，店员却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欢迎我们。一进门，我才看见，最里面摆着许文雪身上穿着的裙子。

看起来就造价不菲，我心中啧啧。

许文雪将套装堆到我的怀里，推我去试衣间。

出来时我长吸了一口气——香槟色真丝衬衫剪裁得当，腰线极高的一步裙勾勒出极好的细腰翘臀，而那灰色的西装外套，因为一点点蕾丝的点缀，反倒显出刚中带柔的气韵。

我太喜欢这样的自己，成熟而不失温柔，威严而不失妩媚。这才是当年那个自信的李芝南。

“妈妈好美！”许文雪怀里的余年啃着棒棒糖，眼睛里都要冒出小星星。

曾经，季泽是我的依仗。如今，我是余年的依仗。

我不仅要为余年挣学费、生活费，还要为他挣学习钢琴的费用，上周我带他去琴行，他盯着老师弹奏的双手，竟然目不转睛。他当时拉着我的手说要学，我的心里又忧愁又开心。如今我已想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纵然学琴是再大的开销，我也要完成余年的梦想。

等我成功入职，便带余年去报名钢琴班。于是此时此刻，我便冲余年笑，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命运确实待我不薄。

因此结账时，我便有所犹豫，百般数过才确定他们没有多加几个0。倒也不是买不起，只是余年的开销……作为一个母亲，我还要为他多加考量。

我拉着许文雪的手就要走，许文雪见到我的窘状，豪气付款。

女人总是女人最好的帮手，有这样一个贵人相助，我也活得舒心许多。

但许文雪仍旧给予了我最后劝诫，“当代女性地位虽已有所提升，但要注意，这个社会仍旧男性主导。听说律所都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你莫要吃亏，保护好自己。”

10

老实说，我未曾想过，自己会重新再来这家律所面试。

物是人非，律师这行业本就流动性大，几年过去，竟只有前台胖阿姨还是当初的那一个。

胖阿姨做人左右逢源，见我便夸。“林小姐，以前见你只是漂亮，却觉得过于尖锐。如今再见，反倒更添了一份柔和之感，多了些许烟火气息。”

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抚摸脖间黄水晶，决定贯彻做人坦诚的性格，“许是做了母亲，日日忙着喂奶洗尿布的缘故。”

我沉思半天，身体一扭，将她的诧异留在了身后。

二十七岁，离异，有孩，没有工作经验，从头开始打拼，在N市这样的国际都市里，怕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面试我的人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叫“林强”。和我大学的一个同学重名。不过这样普通的名字，也就见怪不怪。

为了表示重视，我早到了半个小时，过了一会，才有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瘦削男人跑着步进来。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伸过来的手也潮湿而有温度，“很抱歉，芝南，我迟到了。”

那时我正在沙发上看最新的杂志《律师》，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抬起了头。

“林强，真的是你？！”

二十二岁那年的盛夏，别的同学还在忙着毕业论文，以及决定毕业后去律所，还是公检法系统的时候，我却已经快要由少女迈向人生的另一个角色——母亲。

验孕棒上准确无误的两道杠，我确认了整整三天，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两天无端会觉得眩晕不是没有缘由。

明明做好安全措施了，明明处在安全期，怎么就撞上了那样小的概率？也许明天我该去买彩票，中它两个亿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如今再追究原因似乎已无意义。

寂静无人的寝室，室友不是在家等待出国留学的日期，就是在CBD的律所里实习。

我瘫坐在椅子上，给异地的男朋友季泽打电话，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依仗的人。

“喂？在干嘛呀？”我不知为何自己的口气变得这般小心翼翼，但我依旧试图从一个轻松的氛围来开展我们的话题。

“在工作呢，怎么啦？”他的语气还是那样温柔，一如既往。

我长吁一口气，犹豫半天，打算从另一个角度来切入话题。“这个周末一起去扬州玩怎么样？我有一段时间没见你了。”

“这周末吗？稍等……有个邮件。”

随后是一阵噼里啪啦，我能想象出他在那个小小的格子间里工作的情形——他做ios系统的开发，桌子上有一台最新的苹果电脑供他敲代码。工作的整个小天地，简单而干净，一如我们过去的青春爱情，没有利益斗争，只有花前月下。

我静静地等待。

季泽的声音再度传来已经是两分钟之后，依旧伴随着噼里啪啦的敲击键盘声，“这周末不行，我要去开股东会。”

他的声音略带疲惫。

季泽在这家软件公司做开发，同时和其他朋友在外面弄了一个创业项目，刚刚拉到几笔投资。投资人总是拉他们开会，不停说一些关于投资的事项。

“可是我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说。”我努力鼓起勇气，将语气放得郑重。

“那你说吧。”似乎是觉察到了我的非同寻常，他终于停下了那恼人的敲击声。

“我怀……”我终究没有说出口，而是说了一句，“我想你。”

我太害躁，以至于说不出口。

“啊？”他有些诧异。

“我想你。”我忽然无声地哭了出来，“非常想你，破天荒地想你，在每一个你不在的日子里。”

他叹了一口气，异地恋四年，来回火车票几百张，每一个相见的日子都值得珍惜，他太懂我的苦。

季泽语气软下来，轻声安慰我，“乖，等毕业后我们就能在一个城市工作了，你再忍忍。”

听到这话，我却哭得更凶了，我忍不住地揭穿他。“你骗人，上次你睡着的时候，我看到你手机里收到的那份邮件了。你确实有辞职的打算，但你打算去那家创业的公司入职。我都看见了，你还骗我说要来N市找工作……”

我嘴里的话和脸上的泪如同止不住的水龙头，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芝南，对不起，我打算等你毕业完再同你说的。”他的声音里似乎掺杂着愧疚。

“不必了。”我挂掉了电话，将他拉到了黑名单。

2

我只将怀孕的事情告诉了许文雪。

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朋友。她年近而立，身材窈窕，风情万种，却一直保持单身。情史亦是神秘，听说早年在法国留学时还曾有王子向她求婚。

如今，她在这所城市里经营着一家小小的“少女咖啡店”。仿若洗尽铅华，日出而作，夜深而息，相当潇洒。

“你打算怎么办？”知道我怀孕后，她将我的红酒换成了水果茶，喝起来酸不溜秋，我忍不住抗议。

“我不知道，但是我明白的是，自己不能要这个孩子。”

我已经暂停了在律所的实习，长久的心绪不宁已经使我一再犯错，那份工作我已经转接给了更为需要的同班同学。交接的同学甚至专程买了礼物向我表示感谢，是个黄色的水晶，如同泪滴。

“你可知堕胎在某些国家依旧非法？”她将手覆盖上我的手，她的掌心温热，而我的掌心却冰冷。“当代医学昌明，但我只希望你善待生命，也善待自己。”

“对不起，我年纪太小，无力承担。”我低下头去，十分怯弱，我的目光转向咖啡店对面的大学，成群的学生正在熙熙攘攘。他们穿着学士服四处找人拍照，本该大好的青春，我却要孤单地承受这颓唐。

“那我陪你。”

我抬起头，与许文雪四目相对，她的眼神太真挚。

3

一个月后，许文雪陪我去做了检查，以及手术。因为要空腹，我未吃早饭，感觉虚弱，便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人世凉薄，尚且有挚友作伴，我觉得心安。

“下一个，李芝南。”护士叫到我的名字，没有温度的声音。

我心下一沉，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

刚才医生说过，这个孩子已有胎心。

此刻我仿佛真的能感受到它的翕动，一突一突，像是想要破壳而出的雏鸡仔，其实不过是我的幻听。

手术室很阴冷，我挪动着脚步。里面有两台手术床，一个女人已经打了麻醉，静静地躺在那里。强光照射之下，一两个医务人员正在做手术。

“躺在这里，右腿的裤子脱掉，两腿张开。”有个年长的医生对我说，她戴着口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但我依旧照做了，他们用带子还是架子固定了我的大腿，我将身体中最私密也最神圣的部位暴露给他们看。就在我躺上去的那一刻，隔壁的手术灯灭了，然后我听见手术车推走的声音，哗啦啦，淹没了一个小生命陨落的声响。

过去的一个月，我看了很多关于胚胎发育的资料，也读了美国女记者法拉奇的《写给一个未出世孩子的信》。因为阅读量大，过去我常常一目十行，但那本书，我读得相当缓慢，因为每个字都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的心境。

卵子在受精后形成受精卵，生命的第1周，它会形成一个细胞团，并逐渐长大；怀孕的第2周，这个成长飞速的小生命会形成脊椎，脑组织、脊髓及神经系统，还有眼睛，都会有一定的雏形，血管也会开始有。心脏尚未形成，但在心脏生成的部位有心跳；怀孕的第3周，它会快速发育；怀孕的第4周，孩子的心脏会出现。

如果我不将它摘除，那么再过1周，它会出现肢体萌芽，眼睛、耳朵随着出现，还有肺、肝也开始出现雏形……

它会一点点地长大、显现出属于一个人的全部特征，会哭、会闹，也会笑……

哦，我不敢想象，实在太痛苦。

《红与黑》的作者司汤达有句名言：我来自地狱，去往天堂，正路过人间。

我未出世的孩子，它来自一场美丽的意外，是我年轻的生命所不能承受之重。或许它的灵魂会飞向天堂（如果它有），但是它都没有在人间停留过，哪怕一秒。

我就这样生生剥夺了它来这个世界看一眼阳光的权利。哦，不。望着斜对面扎眼的手术灯，两行清泪滑过我的面庞。

“对不起，太残忍了，我放弃。”我随手抓住最近的医务人员，用光了最后的气力。

麻醉师有所犹豫，“可是麻醉已经注入了你的体内……”

“不！”

失去意识之前，我努力叫了出来，却只是徒劳。

可那是我心中的呐喊。为生命的呐喊。

4

醒来时，入眼的第一个人竟然是季泽。

我们的父母都坐在房间里，见我醒了，主动走了出去。

季泽端坐在一旁，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微笑。他是天秤座，从前都很温柔。我从未见过他如此。

我下意识地再次抚摸腹部。它依旧平坦。我冲季泽投向疑惑的目光，他点点头，“胎儿还在。”

我长吁一口气，忽然觉得极饿，极疲惫。

季泽不知从哪里变出几个凤梨酥，我饥不择食，一口气吃了五个，热量高得吓人。若放在以前，我绝不至此。可我真的饿，或许是腹中胎儿知道自己有了存活的希望，也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我要开始遭受属于一个母亲的罪了，可是我罪有应得，谁让我不忍心？

季泽拍拍我的后背，怕我噎到，他说：“芝南，我有权利知道这件事，你剥夺了我的权利。”

呵？他这是和一个学法律的人在谈论权利吗？

我将糕点盒子给予他，笑嘻嘻道：“这是我的身体，我也有权利决定孩子的去留。季泽，我还想吃重庆小面，我要豌杂加牛肉的，你去给我买吧。”

“芝南，我们结婚吧，我已经找好N市的工作了。”他终于握上了我的手，眼神竭力向我传递一种笃定，可我却只看到了勉强。

“那你的创业怎么办？”紧要关头，我还关心他的理想能否实现，完全将自己处于卑微姿态。

“家庭比较重要，先成家后立业是古训。”季泽苦笑。

“季泽，你不必委屈自己。不结婚，我也可以生下孩子，它未必需要一个父亲。”我死撑着，不信父系氏族社会依旧在荼毒劳苦大众。

“芝南，别胡闹了，我有责任。我已知会双方父母，他们会赶来为我们主持婚礼。”他叹了一口气。

我也叹气。

生活怎么这么沉重，又不是在写小说。

5

“季泽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李芝南小姐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李芝南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季泽先生为妻，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我愿意。”

在神父面前，我们许下一辈子的诺言。

季泽搬来N市，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举办了简单的婚宴。他在一家软件公司重新找到工作，赶上了好时代。程序员属于高薪职业，可以全力负担经济。我准备在家抚养孩子，待孩子长大几岁再去找工作。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妊娠过程并不舒适，前期孕吐厉害，吃不下任何。过一段时间又胃口大开，冬日想吃冰淇淋，抓耳挠心地想。半夜叫正在书房工作的季泽去买，他看我是孕妇，也不计较，我抱着冰淇淋桶乐呵呵地吃。

我的口味也变得很重，喜欢在菜里放大量酱油，黑不溜秋。季泽口味清淡，便偶有争议，但看到我的肚子，小家伙发育太好，他又没了脾气。

我们之前异地四年，感情基础自然深厚，但哪里有同居经验。这才发现，原来彼此的生活习惯有这样多的不同。

N市离我们两家都近，双方父母轮流来照顾。他母亲怪我邋遢，我反驳说怀孕了哪里还能勤快。我母亲嫌他每日没什么好脸色，他反驳说每日加班人已累得半死，回到家不愿再假装强颜欢笑。也对，居家过日子，就是要活得真。

向许文雪抱怨，她便笑话我：“是你自己要踏入那围城，城内辛酸苦辣，都要你自己默默承受。”

“一切都是为了孩子。”我的手不自觉摸着肚子，孩子又踢了我一脚。

“是是，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孩子最重要。”

她应和我，说好将来要当孩子干妈。

分娩前一天，我对着镜子打量自己。才二十二岁，身体却已经极端变形：体态臃肿，大肚隆起，短发杂乱，笑起来双下巴太明显，脸色蜡黄，还有星星点点的斑。

从前那个精致可爱的女生哪里去了？被时间的洪流无情吞噬了吗？

自卑的种子那时已悄然种下。

那夜睡到一半，羊水忽地破了，我从梦中惊醒，向病房一隅敲代码的季泽求救。他正意识模糊，被我吓到，衣服来不及穿就跑出去叫医生，声音之大，响彻整个走廊。

初为父母，我们的心情哪里那么简单，都是又激动又害怕。

分娩过程太痛苦，我都不忍心去回忆。我希望顺产，而季泽申请了陪产。整个过程他都握着我的手，体会着我作为一个孕妇最后的艰辛。

产房折腾半天，用了吃奶气力，孩子才出来一半的脚，医生忽然大叫一声不好。

原来脐带绕在孩子的脖子上，医生惊呼：“不行，要立马剖腹产，有危险！”

兵荒马乱间，我几欲昏厥。

据说，当时我性命堪忧，季泽吓得半死。在医生没有问出保大保小这样的经典问题之前，率先回答说：“不管怎样，请确保芝南的性命无虞。”

据说，孩子生下来时没有动静，是季泽上去拍了拍他的屁股，孩子才哇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啼哭。孩子果真不能只有母亲。

醒来时，孩子躺在一旁，依旧没有动静，正在安静地呼吸，沉溺于他的美妙梦境。我心惊肉跳地，伸手去探了探他泛白的小嘴唇。

我给他起名叫余年，他的出生充满艰险，余生的每一年都值得珍惜。

余年忽然砸吧嘴巴，翻转了小小的身体。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了。

孩子还活着，我还活着。

活着本身，已足够令人感到幸运。

6

全国患产后抑郁症的比率大概为百分之十五，我不幸中招。

产后恢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在健身房办了卡，请了私人教练，每周坚持三次去锻炼，渴望恢复产前的身材。

季泽说我们的爱已经演化成亲情，他不会在意我的胖瘦与否。可我们睡在一起时，月光倾泻而下，照在我白花花的赘肉上，我又分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也许再过不久，这惊讶就会转变为嫌恶。荀子说过，人性本恶。向往美好肉体也是人之常情。

我甚至拉了季泽一起去做体检，很久之后，我才敢向他要体检报告，我怕看到上面的体重数字和三围数字，怕等来一场惊恐。

但恢复起来又哪里有那么容易。生完孩子，我的代谢率极速下降，腹部赘肉一圈又一圈，锻炼再多，也收效甚微。双方母亲也劝我不要减肥，尚在哺乳期，乱瘦身会害了孩子。如此一拖，便是两年。

好在我努力穿着宽松衣服，注重搭配，看起来也比实际瘦十几斤。洗澡时，我抚摸自己，却依旧颓唐而失望。

季泽说：“我不会跑掉的。”他给我吃下一剂定心丸，我便索性放弃挣扎。

季泽在结婚纪念日那天带我去吃了浪漫的烛光晚餐，用了全部的智慧来逗我笑。

“李芝南，我爱你。”漫天的烟火下，他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眼角里有星光。

“有多爱？”我挑逗他。

“即便末世来临，我也依然爱你。”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说情话。

夜晚我们躺在床上，情之所至，他褪去我的衣裳。

“真的不在意我的身材吗？”

瞧，紧要关头，李芝南在意的还是季泽欢喜。

他摇摇头，捏了一把我肚子上的赘肉，“身体健康最重要，如果你不在了，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我的双手勾上他的脖子，“我怎么会不在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呀。”

7

季泽出轨了。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在我们庆祝完结婚四周年的第二天。

许文雪打来电话时，我是惊愕的。

“我看见季泽在街角的法国餐馆吃饭，一同吃饭的女人与他神色暧昧。”

见我不言，许文雪又说：“或许有难言之隐，也不必过早下结论。夫妻之间，有什么要好好协商沟通。”

那夜我将余年哄睡着，点着灯，坐在客厅里等待季泽加班回来。

时钟敲到十二点的时候，他终于回来了，面容憔悴而疲惫，“还没睡呢？”

“季泽，我有哪里做的不好，我改。你总是嫌弃我胖是不是，这几年我已经瘦到了115斤，你只要再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恢复身材，好不好？”

我想要扮演一个泣不成声的柔弱妇女，却发现自己内心并非如此，我哭不出来。原来我的产后抑郁并没有好清。又也许，我对季泽从来没有过百分之百的指望。

季泽在我的身边坐下，将我揽在怀里，试图掩饰，“芝南，我并不是太介意这点。”

“你骗人！与你一同的那个女孩身材火辣，面如天使。女人寻找伴侣时，注重内在的能力；而男人恰好相反，他们需要美丽的女人！”

美丽，这个词说出口时我就如泄了气的皮球。我还年轻，却已不再美丽，仿佛已虚耗半生华年。

我索性破罐子破摔，像个泼妇一般说出狠话。“你是恨我的，当年和你一同创业的朋友早已身价上千万，他们买了别墅，过了上等生活。只有你，放弃了一切，选择和我在N市蜗居。你太苦闷，这苦闷最终成为了你厌弃我的理由和借口。”

也许我们并不合适，若不是余年的出生，我和季泽不会走到这一步。

可是已经到这一步了，我的婚姻不该半途而废。

良久，季泽叹了口气，似乎连掩饰都懒于了。“芝南，这些年你只有我，我想或许这反而害了你。芝南，我怕你失去独立的能力，你离开我吧，我将所有财产都给你，你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有一个更好的依傍与未来。”

相爱八年，他终于痒了。可是我心却没有死，我还想要再挣扎一番。

季泽眼中的光忽然黯淡了下去，“芝南，我不想一辈子活在责任之中，你知道吗？那种感觉，实在是令人太累了。”

“季泽，你骗我，我们昨日还一同吃烛光晚餐，你说了那么多曼妙的情话。季泽，我爱你，这难道不够吗？”

“爱。”他冷笑，眼角陷入某种疲惫的无奈，“芝南，爱不是一切，爱换不来金钱，没有购买力，它不能支撑起最简单的柴米油盐。”

“季泽，只要我们同心协力，一定可以抵抗所有阻碍。”确定了他的铁石心肠之后，我的泪水在眼眶里久久逡巡不去。“不如我们出去旅游，当作生活的调剂。我记得你喜欢澳洲的舒适，不如我们一起去看袋鼠考拉如何？”

“芝南，何必再做无畏挣扎？

“芝南，你说爱可以抵抗一切阻碍是吗？好，那我不爱你了，你自由了。

“芝南，你自由了，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也许，当初我应该给你打掉那个孩子的自由，而不是将我们都绑进这个婚姻的囚笼。”

“季泽，你是否有什么瞒着我？难道你身患重症？抑或是有何难言之隐？我不相信，五年情感，可以这样轻言放弃。”我紧紧攥着他的手，抚摸他不知何时开始泛白的头发。我开始慌，开始怕，仿佛世界末日即将来临。

“不，我没有什么瞒着你。芝南，我累了，而你令我感到更累。”

他的一字一句，都是对我的控诉。我们仿若在生生上演话剧《玩偶之家》，只是角色倒置，他反倒成了对抗命运的娜拉。

8

我与季泽走了诉讼离婚的程序，拖了一年多，身心俱疲。季泽始终没有露面，他全程委托律师与我谈判。

其实也没什么好谈的，他是过错方，愿意将所有财产都给我，孩子也给我，我只需放他走。

季泽早已搬了出去。但余年还太小，我将他抱在怀里，问他：“如果爸爸离开妈妈，你会难过吗？”

出乎意料地，余年昂着头说：“我只要爸爸妈妈快乐，那余年也会快乐。”

那一瞬间我热泪盈眶。若我强行将季泽绑在身边，终究只是我的不快乐，季泽的不快乐，余年的不快乐。爱一个人，也许更应该在意他的快不快乐，小余年比我懂得的多太多。

于是，我答应了季泽的离婚请求。我与他约定，他每个月有对余年的探视权。但他从未来正大光明地来看望过余年。怕是已经忘记自己还有一个孩子。

有时我不免恶意地揣测，他大概正忙着与某位小女朋友打得热火朝天吧。

季泽就这样从我的生命之中消失，突如其来，像是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又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才从离婚的阴影之中走出来。若不是余年，我怕是早已堕入消沉的深渊，也是因为余年，我更加勤勉地去锻炼，去与人接触，感受外面的爱与阳光。终有一日，我重新站在镜子面前，才发现自己已经恢复了二十二岁时的身材，皮肤也绽放着透亮的光泽。那个熟悉的李芝南回来了。

9

我打算重新开始找工作。人是社会动物，不然我参加余年家长会时都与人没有话题可以交谈。

“芝南，你确定吗？”“少女咖啡店”里，许文雪一遍又一遍地问我。她一直保持独身，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理解我。

“是，我确定。”这一次，我没有再征询她的意见，给出了自己的决断。没了依仗，找工作是必须。

她为我担忧，“但你毕业后生活重心一直在家庭上，工作经验稀少。你一个独身女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哪里有雇主愿意收你这样一个麻烦精？”

呵，她说话真毒。

“我已经陆续投出了十几份简历，你知道的，我毕业于政法院校，大学时拿过模拟法庭比赛的最佳辩手。还算年轻，又有实习经验，华东地区几乎全是校友，朋友之中这几年做到高伙（高级合伙人）的也不在少数。我的英语并没有废弃，又肯学，不怕苦不怕累的性格在这一行最能吃得开。”

“芝南，你想得太美好。”许文雪打压我。

“或许，但我愿意试一试，人生贵在尝试。”

“芝南，你可真是个小傻瓜，一点没变。曾经为爱愿赴汤蹈火，现在为了孩子，也如飞蛾扑火。”

“中国有句古话，傻人有傻福。”

我冲她明媚地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其实我心里也是没谱。许文雪说得对，经济形势困难，应届生找工作已是困难，别提我这个毕业后留在家里与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家庭妇女。都说法律如刀，刀长久不磨，自然就钝了。

然而我的前半生已经没了，下半生难道只能依靠前夫的赡养费度日？

不，我自然不愿。

“芝南，若实在需要，我可以帮你，我在N市行走这几年，也有一些人脉积累。”

“人情债难还，文雪，你已算是我命中的贵人，我感激于你。但这份情，我不能领受。”

我要靠自己，让季泽知道，我不是只有他。

手机响了，提示我有新的邮件。地址上有“lawfirm（律所）”字样。

“看来，某人比我先抛出来了橄榄枝。”她忍不住为我高兴。

“是，我收到了面试邮件，且内容对我十分友好。”我得意地冲她炫耀，还是我毕业实习过的那家律所，我想到彼时律所同事对自己的多加照拂，忍不住偷笑。

那可是我的理想雇主，可见上天仍旧眷顾于我。

翌日我兴冲冲地抱着余年，拉着许文雪去德基广场挑选职业套装。人靠衣装，我身上的居家服饰自然不能胜任职场。

一楼的橱窗里，正好有我的一见钟情款。店员打量了一番我已穿到起球的针织开衫，与那随意系着的黑色匡威鞋，有所犹豫。她又将目光转到许文雪身上，那日文雪也不过穿着条简单的条纹裙，店员却两眼放光，忙不迭地欢迎我们。一进门，我才看见，最里面摆着许文雪身上穿着的裙子。

看起来就造价不菲，我心中啧啧。

许文雪将套装堆到我的怀里，推我去试衣间。

出来时我长吸了一口气——香槟色真丝衬衫剪裁得当，腰线极高的一步裙勾勒出极好的细腰翘臀，而那灰色的西装外套，因为一点点蕾丝的点缀，反倒显出刚中带柔的气韵。

我太喜欢这样的自己，成熟而不失温柔，威严而不失妩媚。这才是当年那个自信的李芝南。

“妈妈好美！”许文雪怀里的余年啃着棒棒糖，眼睛里都要冒出小星星。

曾经，季泽是我的依仗。如今，我是余年的依仗。

我不仅要为余年挣学费、生活费，还要为他挣学习钢琴的费用，上周我带他去琴行，他盯着老师弹奏的双手，竟然目不转睛。他当时拉着我的手说要学，我的心里又忧愁又开心。如今我已想通，兴趣是最好的老师，纵然学琴是再大的开销，我也要完成余年的梦想。

等我成功入职，便带余年去报名钢琴班。于是此时此刻，我便冲余年笑，在他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命运确实待我不薄。

因此结账时，我便有所犹豫，百般数过才确定他们没有多加几个0。倒也不是买不起，只是余年的开销……作为一个母亲，我还要为他多加考量。

我拉着许文雪的手就要走，许文雪见到我的窘状，豪气付款。

女人总是女人最好的帮手，有这样一个贵人相助，我也活得舒心许多。

但许文雪仍旧给予了我最后劝诫，“当代女性地位虽已有所提升，但要注意，这个社会仍旧男性主导。听说律所都是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你莫要吃亏，保护好自己。”

10

老实说，我未曾想过，自己会重新再来这家律所面试。

物是人非，律师这行业本就流动性大，几年过去，竟只有前台胖阿姨还是当初的那一个。

胖阿姨做人左右逢源，见我便夸。“林小姐，以前见你只是漂亮，却觉得过于尖锐。如今再见，反倒更添了一份柔和之感，多了些许烟火气息。”

我的右手不自觉地抚摸脖间黄水晶，决定贯彻做人坦诚的性格，“许是做了母亲，日日忙着喂奶洗尿布的缘故。”

我沉思半天，身体一扭，将她的诧异留在了身后。

二十七岁，离异，有孩，没有工作经验，从头开始打拼，在N市这样的国际都市里，怕也是一道奇异的风景。

面试我的人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叫“林强”。和我大学的一个同学重名。不过这样普通的名字，也就见怪不怪。

为了表示重视，我早到了半个小时，过了一会，才有一个穿着运动装的瘦削男人跑着步进来。他的声音很有磁性，伸过来的手也潮湿而有温度，“很抱歉，芝南，我迟到了。”

那时我正在沙发上看最新的杂志《律师》，听到这声音，忍不住抬起了头。

“林强，真的是你？！”

少女咖啡店里，我与林强相视而坐，许文雪时不时上来为我们端茶递水，好不勤快。我知道，她一直在偷偷打量坐在我面前的林强，偶尔还会给我递来一两个眼色。

“是个好男人，你可要好好抓住。”

趁着我上洗手间的空档，许文雪跑来与我交接，像是地下党会面。

我嘴上怼她，心里却有点甜。时间在我身上是把杀猪刀，可在林强身上，却是把美容刀。谁会料到，当年平凡无奇的小伙子，如今会变得这般挺括潇洒，举手投足间都是精英的气息。

但我却有些自卑，也有些害怕。

自卑于过往的经历，害怕于投入新的一段感情。

想到这里，我又不自觉地失了神。时过境迁，但季泽在我心中的分量仍旧太重。

“芝南，若不是你，我不会来这家律所，谢谢你当初给我的机会。当年我考研与考公务员均失败，走投无路之际得到了这个机会，我太珍惜，没想到竟然花了五六年就做到了高伙位置。”

他说话时目光一直有礼貌地注视在我的身上。当初那个毛躁的小子早已不知去向，温润如玉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倒是极为贴切。

哦，无巧不成书。原来林强就是我当年让与实习名额的那个同学，当年我只是听朋友说有人需要，便随手转发给了当时的上司。没想到这一无心之举，竟在冥冥之中帮助林强开启了光灿灿的律师生涯。

只是，他这几年的重心都在工作上，没有时间寻找人生伴侣，感情生活仍是一片空白。与我的形成鲜明对比。

我便逞着做媒婆，“我若见到与你条件相符的，会帮你留意一二的，你现在可真算是单身贵族了。”

林强哈哈大笑，他拢了拢身上特意定制的西装，“我不急，反倒是你。芝南，你生活上若有什么需要，只管向我开口即可，我若能帮，势必赴汤蹈火。”

如此赤诚，我反倒不好意思，只好指指桌子上堆满的文件夹，“不如你先从如何理清DD（due diligence：尽职调查）的文件开始教我，如何？”

“好的，Ms.workholic（工作狂女士）。”他戏谑我。

其实我哪里是工作狂，只是时代迅速发展，光是回复客户的邮件格式我都要学习半天，更别提这些实质内容，我的危机意识并不是空穴来风。若不加速提高自己的学习能力，只怕会很快被淘汰，到时余年怎么办？我不敢想，作为一个母亲，我只能拼命努力。

好在林强人很好，常愿意倾囊以授，我也因为自知不再年轻，学得很快。两三个月下来，作为林强团队下的一员，我们已达成了一定的默契。

虽然我对商场上的某些规则仍旧不能适应。

除了专业技术，在中国，还有一项最重要：人脉。

许文雪说得对，这个社会某种程度上来说，仍旧由男性主导。我迫不得已，需要开始应对各种饭局。与其说，律师靠的是业务能力，不如说靠的是酒量。好在我是女性，只要严守底线，说自己不会喝，大部分时候不会有人强迫。

但偶尔还是会遇到好事之徒。譬如某一天，林强病了，实在不能喝酒。偏有一位某公司老总，一直拉着我的手，将一杯六十度的老白干倒进我的高脚杯，倒得几乎满当，还硬要求我喝完。

“老板病了，就由秘书代为喝酒。”那位老总喝高了，笑得乱颤，啤酒肚也挺突出。

“我不是林强的秘书，而是实习律师。”我试图解释，却只换来更多的劝酒声，在座其他人也纷纷起哄。

客户第一，客户第一，我强忍着，在心中念经。

奈何，我只是微微抿了一口，他们却不满意，要我再喝，怂恿声不绝于耳。

我挣扎不过，只能在饭桌上握着酒杯强颜欢笑，实则如坐针毡。

林强见状，拍拍我的肩膀，端起那杯白酒，“芝南实在不会喝酒，若李总盛情难却，那我替她喝。”

说完，他便一饮而尽泰半，大喘一口气之后，又饮尽剩余。

全场立刻响起一片叫好声。

叫好声中，他两眼一黑，倒在了我的怀里。

11

林强喝多了，医生一检查，胃出血，自然不仅是这一次喝多了，积重难返。许文雪说得对，有些时候，做律师拼的哪里是能力，分明是酒力。

奈何林强最近晋升管理合伙人，行政事务也堆积如山。我只好真的做起了他的“秘书”，每日往返家、律所与医院，照顾他的起居饮食。

缘何是我？无非因为他是孤家寡人一只，家中老母在千里之外，亲朋好友之中又均是大老粗之辈。

我偶有一次前来探望，竟见他胡子拉碴，头发混乱，哪里还有半点曾经的精英气息？

我处女座毛病犯起，便主动担当起这老妈子的职责。每日鸡鸭鱼肉给他好生伺候，只期望林强将来出院时能多多放我几马，睁只眼闭只眼，让我早日拿到律师证，开始独立执业的美好生涯。

然而，林强却对我百般挑剔——

“芝南，这汤没有放盐，津淡无味，你家没有盐吗？鸡精和味精确实对身体不大好，但盐总归无事，人体缺钠怎么可以？”

“芝南，这饭夹生，你家中的电饭煲是不是坏了，我给你网上买一个邮寄过去，你家地址在哪里？咦，你竟与我同住一个小区？那我怎么未曾见过你。也是，我常加班到深夜才回去，你也不是吸血鬼，怎么会半夜出来逡巡。”

“芝南，你可否多烧一点肉，我嘴馋得紧，我从未尝试过这样，每日白粥与蔬菜。你瞧，我整个人都消瘦太多……什么？医生不准我吃油腻食物？……别信医生，他们常常误诊……芝南，你的脸色怎么这样严峻？什么？为我好？好吧，芝南，我听你的。”

林强简直似个小孩。又或许只是生病令人脆弱。

他见我不说话，开始说好话来讨好欢喜。“芝南，辛苦你这几天来回跑，给我带这么多文件。”

“不辛苦，你给我付多一些的工资就行。”我嘻嘻笑着，喂他喝鸡汤。

“你一个人带孩子可还辛苦？”他试图转移话题，都说律师追逐资本，资本逐利，其实律师的本质也是商人，一谈钱就扭捏。看来林强也是一毛不拔之辈。

我心里叹了口气。“还好，前夫的钱每个月都会打来，分文不少，我们的生活水准尚算小康以上。”

他沉思片刻，在这只有我们两个在的寂静病房里，冷不丁说了一句：“那就好，你好便好。”

我以为他还有言外之意，打算等他继续说下去，林强却又没了声音。

这个榆木脑袋。

12

林强是金牛座，典型的慢热性子。

但金牛座的人都做事踏实老道，所以这家律所的业务也算稳中有进，有一年还上了钱伯斯的推荐，林强也在某一年被评为资本市场的“后起之秀”。

来律所的第二年，我和他为跟进某个外资企业的IPO，一起去新加坡出差。每次坐飞机我都怕得要死，去时已睡不好。林强知晓，回来时便主动紧握着我的手，给我安慰，睡觉时我不经意间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睡得香甜打鼾。

等我醒来时，飞机已将要降落，林强扭动了僵硬的肩膀和手臂，我才深感抱歉。他却只是微微一笑，笑中却有重若千钧的分量。

多好的男子，至少比季泽好——那个嘴上说爱我，移情别恋起来却毫不含糊的前夫。

季泽后来曾委托许文雪递给我一封信，薄薄的信封装着，不知内有什么乾坤。我把信直接压在了书桌上最厚的那本专业书下面，压得死死，眼不见心不烦。

转正之后，我工作得更加卖力，也意味着越来越忙。对余年偶有照顾不佳，他便冲我摆出生气的样子，人小鬼大，常将我顶撞得嗷嗷直叫。

余年上小学时，学校要求面试，不仅面试学生，还要面试家长，且后者才是重中之重。

我向他们的班主任——一位英语老师表明单亲的情况，并向她保证，单亲家庭出生的余年会与其他孩子一般优秀。

老师嘴上表示认同，却委婉地问我，是否有潜在交往对象。她说，其他孩子或许会对余年有不同的看法，会影响到余年的正常学业。

在她眼中，似乎只有完整的家庭才能让孩子健康地成长。

然而那所小学是附近教育质量最好的，我别无选择，只好拉着林强一起去见老师，给余年安排了一个潜在的“假爸爸”。林强这几年见过风雨，与老师的交谈都是全英文，还时不时飚出一句法语。又因为律师这能说会道的身份，将对方唬得一愣一愣，坚称按照这个家教，余年将来必定上清华北大。

林强的这场客串，圆满成功。也因了这个机缘，林强与余年成了好友。两人每次相见，都像是老友相见，分外开心。我这才相信世间真的有“忘年交”存在。

于是常常出现那样和谐的一幕——林强与余年坐在沙发上打游戏，而我在厨房里做饭，房内房外均是一片兵荒马乱。

吃饭时，余年问我：“妈妈，你何时嫁与林强叔叔，重回家庭主妇的生活？”

我自然气不打一处来。哪里有儿子恨不得母亲早日出嫁的？

我现在的生活多好，自给自足，丰衣足食，每周坚持三次健身房，周末还能去画室学画，抑或是玩玩陶艺。工作是所爱，生活也富有情趣，再不能更妙。再不敢想象，自己的前半生，最美好的那几年，竟全部奉献给了一个破碎的家庭。

林强听到我的抱怨，便笑得乱颤，他说我太容易满足。

我便仰头，哪里是我容易满足？是世人太不容易满足罢了！

“妈妈，我不想你太累了。”余年蹿到我的怀里，头部一直蹭着我的脖颈。

我的小余年，还这么小，却已经懂得心疼妈妈了。“余年乖，只要你快乐，妈妈就不累。”

“可是我想有人帮妈妈分担。”余年将我和林强的手放在一起，林强的手宽厚而温暖，我能感受到他的热度。

我偷偷瞅着他，看见林强的眼里也有着光。

我们都已算不得年轻，过去的相处之中，林强也清晰而明确地表达过想要与我在一起的意思。但我一直婉拒，因为无法走出过往的囚笼。

或许……如今，我真的可以接受。毕竟母爱也不能完全替代父爱。余年和林强在一起的时候，脸上浮现的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开心状态。

元旦前夕，余年要开家长会，早早地同我说了，我答应过后还特地写在了日历上，却还是忘了。第二天我在data room（资料室）里坐了一天，晕头转向。出门倒咖啡时，看见窗外夜幕深沉，方才想起这桩，大叫不好，便急冲冲地打车去余年学校。

哪里还有半分人影？我大叫余年名字，生怕他遭逢任何不测，要知道，那可是我后半生的希望！

无奈之下，打电话给林强。兵分两路，沿着道路仔细找寻，最后林强在小区门口见到正在踢足球的余年。得知消息，我不顾仪容，脱掉高跟鞋，披头散发地跑过去，泪水四溢地将余年搂在怀里。我更重要的角色是一个母亲。

“余年需要一个父亲的照顾，而你，需要一个丈夫的照顾。”林强将我和余年搂在怀里，声音里满是心疼。

那一刻我们就像是完美的一家人。

那夜实在太晚，他将我们送回家已将近子夜。我拉住他的手，告诉林强，今夜他可以留宿。

许文雪说，那可以是一个危险的讯号，也可以是一个积极的讯号。

所幸，我们是后者。

我与林强带着余年，傍晚时分驱车前去郊区度假。余年在我的怀里安然入睡，眼睛上还紧紧戴着林强给他买的VR眼镜不肯摘。我哪里懂这些，我以为余年只是个安静的男孩子，没料到他也喜欢高科技。

车停在了一片空地上，有风，有树，还有我爱的人在身边。

望着窗外的绿草如茵，我轻笑，“你终于说出口了，保持单身这么多年，我都怕你身患隐疾。”

林强从我的怀里接过余年，哈哈大笑，“谁知道呢？下次去做个体检查查。”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有礼花声四起。

新的一年又来了，我与余年的新生活也算彻底开始了。

13

这世间若有美满的爱情，那固然值得歌颂。

可是如果还没有，我愿意等待。因为这等待的过程，本身也很美好。

曾经，我只渴望有一个人，如久旱之后的雨，如久冷之后的阳光，滋润我的整个世界，包裹我的全部心田。

我曾以为那个人是季泽，可是现在看来，哪里有什么百分之百的soulmate（灵魂伴侣），找个两情相悦的就已经足够了。

升为律所高级合伙人的那一天，我也接受林强的求婚。即将再度走进了憧憬已久的婚姻殿堂，余年会当我们的小小花童，而许文雪会当我们的伴娘。

在这之前，林强却拉着我一同去做婚前体检。我方才想起，上一次还是同季泽一起。

然而我一拖再拖。

婚礼前不久，又有一个通宵被我用来工作。

凌晨时分，我忽然感到一阵寒凉，忍不住咳嗽。林强恰好在此时走进了书房，他递来一杯贴心的牛奶，苦口婆心道：“芝南，体检很重要，尤其是做律师，压力大，身体常年亚健康。就算是为了余年，你也要重视起来。”

他说得煞有介事，我便跟在后面“是是是”地敷衍他。

他却忽然生气起来，板着脸，很是吓人。

我意识到了事态严重，丢下手中文件，贴过去，“为什么？难道有什么小故事吗？”

林强这才道出一桩往事，“两年前，我被医院确诊为胃癌。”

“什么？！”我几乎要尖叫出来，又将他上下好好打量一番，不敢相信他曾经历过那样的一种惊心动魄。

“后来才知道，是医院的医生弄混了体检报告，将我和另一位先生的装反了。得癌症的不是我，而是他。”他说话不疾不徐，我差点要拉他立刻去医院。

我哈哈大笑地喝下他递来的牛奶，“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这么惨？”

他将我搂在怀里，看着窗外那轮缓慢升起的新日，眼睛里折射出温暖的带着希望的光芒。

活着这件事，本身就足够令人热泪盈眶。

良久，林强想起了另一桩往事，他一拍脑袋，“你别说，我还真记得他的名字，挺好听的一个名字呢。好像是姓季，听说是个程序员，还挺有才华的。好像你来我们律所的那一年去世的，英年早逝，确实可惜。听说去世时身边无人陪伴，手中还紧紧攥着一张照片，是他几岁大的孩子，听说已经给了前妻抚养。”

我的双手一凉，牛奶也顺势落在地上。

我慌忙收拾起书桌上的那些书，也因此再见到季泽托给我的那封信。薄薄的，也许藏着什么秘不可宣的往事。

我的声线颤抖，泪水忽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

我发出的声音也断断续续，“程序员，叫季什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