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接連發生轟動社會的情殺案件,紛紛跌破大眾的眼鏡,他們手法慘烈殘酷,令人憂心的是,這類個案發生頻率,恐怕逐年增加。其中呈現的是文化、社會教育整個係統,普遍為情所苦的困境,情緒到達崩潰之前,無法求助抒解,情感失能、走投無路、已經跨越了學歷、年齡與社會階層。
大部分人在求學過程中的9-20年精華時間,讀書考試佔去大部分,青春期開始對愛憧憬,順理成章就談了戀愛、結婚、生小孩,看似一切都有了,卻在某時刻,被外力介入,看似美好的關係,扭轉不回,甚至無助的以破壞生命終結,這才驚覺自身缺乏情緒、愛情、情感經營的體察與認識。
如何處理自己跟別人的感情,遠遠不在於外在可以標籤的程度,意思是,感情路上,絕非是從小第一誌願的人,他的感情也如學業成績──努力想要,就一定能要得到!感情的事,也不是俊男美女、多金專業人士,比較能信手拈來;看似人生勝利組的這些朋友,失去愛情的那一剎那,有沒有足夠的調整能力,才是人生狠摔一跤後,能坦然再起的關鍵。
沒有編入課綱的情愛課程,太多人是要在歷經失敗,苦苦掙紮後,才回頭開啟學習的意識。
失敗傳遞的經驗訊息,包括不夠認識自己、對方;每個人都有他的情緒地雷;每個人在不同階段時有不同需求......這些都不是一成不變的。一開始是兩個人單純的男歡女愛,但當須面對家族成員的加入,人多口雜的是是非非,關心與界線,當中必定經過很多的挑戰與退讓......唯有耐心的加強溝通,才能找出和平相處的方案。
從進諮商室,程遠坐下後,只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後,沉默瀰漫。
雖然低著頭,但程遠眉毛忽而挑高、忽而緊皺,洩漏了他心中的澎湃洶湧,應該是不知道如何話說從頭吧?我靜靜的等候他開口。
「我想、很想、很想,跟太太復合。」
問題是,說這句話時,他已經簽字離婚了。
從程遠填寫的資料中來看,擁有麻省理工學院博士學位,家中環境優渥,從小聰穎,家裡全心栽培。
「你只要專心攻讀、做研究就好,其他生活上的大小事,爸媽都會幫你處理好。」程遠媽的這一生,能擁有這麼一個傑出兒子,認為是老天爺最大的賞賜,是周旋眾親友間無比的驕傲。
「看來,你並不想離婚是嗎?怎麼會簽字呢?」
程遠狠咬著嘴唇。
沉默,再次瀰漫,要對一個陌生的心理師傾吐壓抑至深的心事,畢竟,難以啟齒外,需要很大、很足夠的勇氣。
「不好意思,我要先離開了。」程遠試圖隱藏他的哽咽,起身就走人。
我猜想,是婆媳問題嗎?否則身高、外表都不差的程遠,會是女孩心中標準的「高、富、帥」,是什麼樣的原因,讓夫妻走上離異之路呢?
第二天,程遠主動來電,通知下一次的預約門診,他會準時過來。
這一次,在諮商室看到程遠,神態從容、情緒穩定,文質彬彬。
「我想,我真的非常需要有人,告訴我怎麼辦?怎麼追回思耘。」
程遠的妻子思耘,是當年在美國矽穀工作時,自由戀愛結的婚,對思耘,程遠的父母都沒意見。
「不論是人品、學歷、家庭背景,都門當戶對,無可挑剔。」這樁婚姻,也是程遠媽所津津樂道的。
不論婚前婚後,只要帶著思耘出席任何聚會,程遠從與會來賓眼中、口中,感受到羨慕甚至帶著妒嫉的氛圍,讓程遠不免得意洋洋到飄飄欲仙。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程遠忍不住偷偷讚賞自己的眼光與幸運。
婚後三年,兒子Jeff出生,程遠媽媽從高中的訓導主任退休,程遠的爸因為一次流感併發急性肺炎,差點丟了命之後,也從職場半退休,轉任公司輕鬆的顧問職。
「回來臺灣吧!」程遠媽開口:「你是獨生子,上次你爸急性肺炎時,拿到醫生給的病危通知,我身邊連個至親都沒有,就算你會趕回來,可是等你飛回來的那十幾個小時,你爸只要有點風吹草動,我嚇都嚇死了,深怕萬一你們父子連最後一面都錯過。」
程遠爸一句話都沒說,卻用眼神傳達心中的渴望。
「回臺之後,我可就舉目無親了。」思耘娘家,早就全數移民美國,回臺定居這件事,讓思耘很猶豫。
「怎麼會舉目無親了呢?妳有我、有兒子、有公婆,何況我爸媽在同棟大樓的十樓,幫我們買好了房子,回到臺灣,我們一樣保有獨立自主的生活空間,不用跟公婆同住一個屋簷下,別擔心,凡事有我罩妳啊!」
接下來的日子,程遠和思耘透過網路找臺灣的新工作,程遠媽透過視訊,和程遠夫妻討論房子的裝潢設計,順便加強Jeff對爺爺奶奶的印象。
回臺定居這件事,一切看來,按部就班的讓人放心。
一年後,程遠高升為外商公司駐大連的副總裁,當他興高采烈在晚餐後宣布這好消息,卻換來父母的錯愕,思耘當場臉色大變。
「我和Jeff要跟你去大連。」思耘說得斬釘截鐵。
「我反對。」程遠媽毫不考慮否決。
「可不可以妳和程遠先去上任,Jeff晚一兩年再去?」程遠爸想緩衝一下氣氛。
「一家三口為什麼要被拆散?不能生活在一起?」
「孫子跟著爺爺奶奶住,會被虐待嗎?」程遠媽強勢起來了。
思耘起身抱緊兒子:「我們母子、一家三口,絕不分開。」
大人的大小聲爭執,Jeff似乎毫不受幹擾,專心把玩著手上的玩具。
「你們怎麼就都不替我想一想?」程遠吼了出來:「你們以為副總裁這個職位得來容易嗎?你們有看到我是多麼努力的爭取,才能脫穎而出嗎?我要擊敗兩岸三地多少對手,才能登上這個位置?之後,我仍然要兢兢業業的拚,才能坐穩這個位子,我這都是為了誰?」
程遠媽還想說話,硬是被程遠爸給攔了下來:「你們夫妻自己商量,不管結果如何,我們兩老,都無異議接受。」
「我們回去說!」拉著思耘,程遠氣沖沖的出門,大門剛帶上,卻聽到程遠媽歇斯底裡的怒吼:「無異議接受的是你不是我!」
兩個月的冷戰,第一次發生在程遠夫妻身上,程遠由憤怒、委屈、開始無助。想自己從小一路順遂,升學、求職、追老婆、結婚,樣樣都在盤算中如意,怎麼反倒是年過四十了,絆他這一跤的,是身邊的至親衝突?
思耘,當然是這一生的摯愛,當初苦追思耘,不也一樣充滿挑戰,得之不易啊!一見鍾情這女孩之外,她身邊圍繞著不少的中外菁英才俊,是這些旗鼓相當的情敵,激勵了程遠的誌在必得。眼見兩個月來思耘的憔悴,心疼當然有,可是低了頭,別說對父母難交代,只怕日後自己只有凡事退讓的份,這可不是自己的style,程遠咬牙不認輸。
思耘媽媽從美國飛來臺灣當和事佬,規勸了女兒、調解了女婿、安撫了親家。返美前,拉著女兒的手:「兩情若長久,豈在朝朝暮暮?夫妻是一輩子的長久,相處得鬆緊有度,犧牲與成全,總是要有的。」
程遠如願赴大連去為公司開疆闢土,完整的專業歷練讓他如魚得水,對在臺的思耘如有抱怨,也不以為意,總想了不起真有事發生,讓丈母娘出面擺平就好,眼下自己要攻頂、要攀上大中華地區的總裁,其他都再說了。
「Jeff快三歲了,不愛搭理人,也不肯開口學說話。」視訊時,思耘憂心忡忡。
「我問過媽,她說我小時候也是這樣,大隻雞晚啼,沒什麼不對,是妳多心了。」
「我問過小兒科醫師,他建議我帶Jeff去看兒童心智科評估。」
兒童心智科,這幾個字對程遠太震撼了,反感油然而生:「等我回臺再說。」程遠匆匆下線,他急撥電話回父母家。
「什麼心智科門診?」程遠媽氣得大叫:「我孫子聰明得很,虎父無犬子,我天天白天親自帶他,Jeff只是內向害羞罷了,有當媽的這樣詛咒自己孩子的嗎?」
程遠放心的鬆了一大口氣,好在距離下次返臺,還有將近兩個月可緩衝,思耘的憂慮,到時再處理就好。
沒想到一個禮拜後,程遠到歐洲出差參展,思耘急著找他:「教學醫院門診證實,Jeff經過兒童心智評估,是亞斯伯格癥,建議先到醫院接受半年的日托訓練。」
程遠腦袋轟的一聲,剎那間一片空白。這麼優秀的自己、才學也不差的思耘,怎麼可能生出有問題的兒子?程遠幾乎可見父母的難以置信與傷心……
是不是該直接先從歐洲回臺一趟?
不,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該有一個讓他無後顧之憂的賢妻,這是思耘該負責面對的事!
可是思耘如果能面對,就不會這麼慌張的要找老公!
程遠內心不斷掙紮,不行,如果回臺,要面對的不只思耘,還有兒子的病、爸媽的情緒,甚至,程遠心裡有個聲音如鬼魅般激盪:你是多麼優秀傑出的人才,你的面子呢?人家會怎麼看你程遠,原來光鮮亮麗之下,你也有不堪的一面?
心一橫,程遠克製激動,冷冷的回思耘一句:「再說、等我回臺再說。」
回到大連,不出所料,程遠媽的來電,成了每天的疲勞轟炸,倒是思耘安靜下來了。程遠媽對思耘的指控,程遠反而覺得老人家不識大體,應該尊重思耘的判斷,不管如何,Jeff是思耘的心頭肉,站在親生媽媽的立場,思耘一定會顧全兒子的將來周到。
既然思耘不吵不鬧了,程遠樂得裝聾作啞,應付一個女人,總比應付婆媳兩個強,程遠覺得自己果然天縱英明,反正要擺平老媽又不難。
一個多月過去,程遠全心放在工作上,思耘不主動找他,他也不想自找麻煩。直到一天傍晚,程遠媽打電話來嚎啕大哭:「思耘偷偷帶著Jeff走了。」
「走了?什麼時候走的?去哪了?回美國了嗎?」
程遠媽哭到語焉不詳。
「都沒說。」程遠爸接過電話,語氣好沮喪:「我們三天沒看到孫子,上樓又找不到人,去問警衛,警衛說昨天下午,看思耘帶著行李牽著Jeff出門,警衛跟她打招呼,問她是要去大陸找先生嗎?思耘還笑著跟他點點頭。」
掛掉父母的電話,一通電話撥到美國丈母娘家,電話一直響,就是沒人接;一通一通的打,最後回應的都是請他留言。
匆匆交代秘書家中有事,有多少假,就請多少天,連行李都沒收,就直奔機場飛美。一路上,認識思耘以來的樁樁件件往事揪心,Jeff純真的笑靨,多令人有子萬事足,一個宛如天使般的孩子,怎麼會心智有問題?
有多久了,怎麼會越來越習慣漠視思耘的感受?是從那次冷戰之後嗎?是發現Jeff有問題後,自己的逃避嗎?還是媽對思耘不滿的推波助瀾?還是自己也仗勢著有丈母娘的偏袒,更無所謂了?
在思耘洛杉磯的娘家,丈母娘搖頭嘆氣外還是搖頭嘆氣,思耘忙著帶Jeff求醫,完全把天天來訪的程遠當空氣。
一星期後,丈母娘偷偷的告訴女婿:「思耘這兩天心情平復多了,她應該會找你談,就多體貼讓讓吧。」
這天晚上,丈母娘幫忙帶Jeff上樓睡覺,把客廳留給程遠夫妻。
分針走了一圈又一圈,思耘的面無表情,讓程遠不知如何開口。一小時過去了,思耘從桌上的紙袋中抽出文件:「我們離婚吧!」
錯愕讓程遠反應不過來:「沒有商量餘地了嗎?不可以再說、再說嗎?」
「你看著我!」思耘努力壓抑著情緒:「我快樂嗎?」
程遠搖頭。
「我幸福嗎?」
程遠低下了頭。
「知道我現在的憔悴不堪,是你多久折磨出來的嗎?」
程遠的頭低到不能再低。
「既然彼此都不愛了,就各自放手吧!」
「不要,妳知道,我一直都愛妳、愛我們的孩子、愛我們的家、愛—」
「愛什麼?」思耘淒楚冷笑:「你最愛的是自己!你的父母從小把你捧上了天,你的心裡唯己獨尊,只能你被照顧周全,至於身邊的妻兒,任其自生自滅,與你何幹?」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程遠在心中吶喊,卻面對思耘說不出口,終究思耘是把自己看透徹了……經驗法則告訴程遠:「千萬別在思耘氣頭上卯起來和她對著幹。」面對這張離婚證書,程遠暗自盤算著:憑我現今的地位、條件和本事,要重新再把思耘追回來,有什麼困難?就姑且讓她發洩一下積怨好了。
「妳的條件呢?」反正打定主意欲擒故縱了,程遠態度便遊戲起來:「總不會無條件離婚吧?」
「只要Jeff。」程遠無所謂的態度,讓思耘痛徹心扉,卻仍想最後一搏,Jeff,不也是他父母摯愛的金孫嗎?程遠真的對妻兒這麼了無情義了嗎?
「好!」匆匆看過思耘請律師擬過條件的離婚證書,程遠自以為瀟灑的簽上姓名。
思耘渾身冰冷、一臉灰敗,原來,程遠真的棄她母子如敝屣,是因為Jeff是有病的孩子嗎?是程遠媽成功灌輸這個極其汙辱人的觀念給程遠嗎?在確診Jeff病情後,程遠媽曾故意當著思耘面跟程遠爸說:「我們家世代健康、聰明、傑出,程遠要結婚,親家遠在天邊,我們連個想打聽都沒能夠,這下好了,遺傳病出來了。」
程遠離開洛杉磯前,丈母娘偷偷一再交代:「想他們母子,就跟我說一聲吧!」偏偏程遠故意冷了半年不和丈母娘聯絡,全心拚自己的事業版圖。
四月,Jeff的生日到來,程遠精心為兒子挑了禮物,興沖沖的飛美,一路上猜想著:大了一歲的Jeff該會喊Daddy了吧?療傷過後,思耘應該風采依舊,或者綽約更勝當年?出其不意的探訪,夫妻間,該會是充滿小別勝新婚的驚喜與甜蜜吧?至今,在程遠心中,思耘的輕顰淺笑,仍是沒有任何女人可取代或動搖的。
帶著99朵綴著滿天星的嬌嫩粉玫瑰和Jeff的生日禮物,程遠壓抑著興奮雀躍的情緒,滿懷歡欣敲丈母娘家門,聽到開門聲,忍不住先深呼吸,按捺不住的相思滿溢,門開了,卻是一個陌生的老外……
臺灣傳統的已婚男性,他們只有賺錢養家一項功能嗎?其實已婚中的男性逐漸會發展出「先生」與「父親」的角色,才能說成熟。而越依靠母親代勞婚後家庭事務的男性,角色就侷限在兒子,當太太變成母親,沒有進化的先生,終究會被發現沒有成長。
婚姻的滿意度,是建立在夫妻彼此能夠傳遞與表達正向情感。婚姻學家發現,充滿愛意、敬重與支持的關係對婚姻溝通品質有正面的效果
,這個概念就好像到婚姻銀行存錢,從日常生活中儲蓄情感的習慣,像是支持、尊重、浪漫、貼心的舉動,都屬於正向的存入舉動。負面的互動,像是消極面對衝突、吵架、鄙視、抱怨等就是支出的概念。一個婚姻是否存亡,可以看這對夫妻的婚姻銀行裡面,正面互動的存入是不是遠大於負面提領,還是已經超支了還不知道?
婚姻是會變動的,它會長大,以前是兩個人的愛情關係,一旦進化成婚姻關係,夫妻發展與適應不同身分角色,跟一開始時不同。不再是個人的角色而已,後來會有母親父親的角色。隨著不同情境、角色與任務也許也會越來越重,夫妻若不能協調同心,無法適應變動,婚姻銀行勢必不停的被提領。
在孩子出生前是人生勝利組的程遠,婚後把家庭職責切割出來,一直沒有融入父親的角色,而只當賺錢的兩地飛人,以個人事業的成就為重心,小孩全交由太太思耘跟媽媽全權照顧與負責。
一般而言,婚姻滿意度會隨著孩子出世而下降,夫妻在育兒階段的相處過程,會發生各種意見不一的衝突與拉扯,如果夫妻可以彼此鼓勵、讚美與接納,同心支持更能增加夫妻間養育子女的成就感與恩情,緩衝了育兒階段帶來的負向衝擊。
當孩子有特殊狀況時,母親的壓力特別大,加上太太思耘跟婆婆對早期療育觀念不同時,婆婆指責的壓力,不但不能同理媳婦的緊張、焦慮與挫折,太太一再求助時,又屢屢遭挫,連離婚協議書,先生都願意簽。
男性多半把工作賺錢當成對家庭的唯一責任,但若能同時以不同方式的關懷與投入,也許或多或少的存入婚姻銀行總能積沙成塔。程遠忽略了孩子出世所帶來的各種挑戰與衝擊,他的抱怨與指責,引發思耘的憂鬱、無力、憤怒,因而採取積極攻擊或消極疏離,一來一往共構了破壞關係的惡性循環。如此一來,兩人婚姻存摺最終破產了,即便程遠心中仍有滿滿對妻兒的愛,卻輸掉了婚姻,甚為可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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