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次,媽媽必須忽略自己的感受,才能撐過周遭的壓力和指責...
作者:書摘
文/邱宜君(全職媽媽兼自由撰稿人)
母親面對的社會壓力
有了孩子之後,我更常覺得自己不再是個「人」,而只是個「媽媽」。我似乎失去了名字,尤其是在因為孩子而建立的新人際網絡中,我的名字成了「某某媽媽」,我的某部分存在似乎得依賴孩子才成立。而資深母親和熱心親友給予的鼓勵,有時還會強化這種存在的失落感。當大眾說出「為母則強」、「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意味著辛苦大家聽多了,妳和其他母親並沒有什麼不同,也意味著成為母親就是失去身為一個人的獨特性,只能變身為樣板超人。「媽媽」就是天生樂於為子女而活的,「某某媽媽」這個新名字,正是她一生最偉大成就的勳章,但只要孩子出現任何不當行為,她就會被人不留情地啐道:「妳怎麼當媽的!」 這幾年來我帶著孩子出門,就經常猝不及防地承受路人無情的痛擊。有一次搭公車,大女兒想用腳去踢下車鈴。雖然她的腿長和力氣其實無法按下按鈕,我還是小聲提醒她不該這麼做。在我與孩子對話的同時,對面座位的女人已經怒瞪著我,不但拿起手機要拍攝,甚至罵道:「小孩亂踢都不管,妳怎麼當媽媽的?」 隨著網路資訊流通,正義魔人在公共場合的不滿可以快速擴散,社會大眾也常把對孩子的疑慮迅速歸因到母親身上。似乎母親理當把孩子調教得妥妥貼貼,不能造成周遭成人的困擾,才准帶上街。然而,要求小孩一切行為符合成人標準並不合理,因為孩子受限於生理和心理上的成熟度,很多時候無法遵循社會規則。再者,照顧小小孩是非常耗神耗力的工作,在外人以為母親疏於照顧、管教孩子時,母親可能正在努力從疲累中喘過氣來,或忙著想還沒做的那一百件事。除非我們在公共空間樹立起「成人區」、「幼兒區」等涇渭分明的高牆,否則這些空間就應該是所有年齡層共處的場域,裡面有各種人我關係,既有自律,也有體恤。
社會對父職與母職期待的差異
這些年來,網路或新聞不時會出現對「超級奶爸」的熱烈傳頌:帶著兒子開計程車的單親爸、揹著孩子修紗窗的肌肉男、揹著嬰兒炸雞排的好爸爸,不一而足。這些父親當然很辛苦、很偉大,但相較之下,許多同樣處境的母親,在承受這一切時卻被視為理所當然。我自己生小女兒坐月子期間,都是由先生帶大女兒去社區中庭找鄰居小孩玩。當先生回去上班,換我帶兩個小孩去玩,每個鄰居見到我們的第一句話竟然都是:「爸爸咧?爸爸很好喔!」或許剛生產完荷爾蒙分泌還沒有回復正常,導致我內心有點受傷,然而,這樣的回應似乎意味著,那些照顧幼兒的媽媽或阿嬤,只是透明而且理所當然的存在罷了。 根據統計,台灣女性生完小孩之後三到四天內,約有三到八成陷入「產後情緒低落」的情緒,包括焦慮、暴躁、疲憊、易哭、失眠、頭痛、做噩夢。大約一成女性在產後兩個月內出現「產後憂鬱症」,除了上述低落情緒,還可能有飲食障礙、對周遭事物興趣缺缺、覺得 無法應付生活也無法照顧好寶寶,甚至衍生自殺意念,這會持續數週甚至數個月之久。
為了撐下去,只能忽略自己的感受
衛教資料上面都寫,產後情緒障礙的「原因目前仍不明,可能跟生理、心理及社會因子有關」,如果達到憂鬱症程度需要就醫,若是短期情緒低落則只需家人支持就能自行痊癒。然而真的是這樣嗎?有更多的情緒狀態沒有被歸類的女人,是處於長期的低落,在憂鬱症的邊緣載浮載沉。我和許多朋友就是陷在這樣的處境中:我們沒有被診斷為產後憂鬱症,卻都因為長期睡眠不足和家庭勞務分配不均而耗損健康,大小病痛纏身。加上公共參與、社交、追求收入都面臨限制,育兒過程發現自己和伴侶之間有更多歧異,也接收到更多來自長輩的批評指教,讓我們長期感到鬱悶。沒有去尋求醫療診斷或協助,是因為沒有時間,也沒有餘裕做昂貴的心理諮商。最實際的做法是忽略這些感覺,把眼前的生活過下去。這些都是診斷統計永遠無法描述的事。 當女人自己、她的家人或是社會上的其他人,把各種理所當然的想法強加在她身上,不但是以家務勞工的雇主觀點去看待母職,更因著母職的道德光環,加倍嚴苛要求,這是對母親對女性的雙重傷害,讓女性跟著陷入「我不夠好」的自責當中。如果該女性徹底遭受父權社會的奴化,還會轉而對其他女性祭出無情的批判。反觀父職的實踐,因為社會對男性這方面的期待相對低很多,反而能夠輕易的達到高標,只要願意參與家務就是新好男人了。 這些外在、內在的無形標準,正是令女人失去自由的關鍵。《幹嘛要有小孩?》這本我非常喜愛的書,當中有一句話說:「只有我們回歸育兒的本質──是一種情感關係而不是工作──我們才能夠讓自己不去期待,才能夠脫離那令人窒息、有如雇員般要求的母職標準。」我的女兒長大後,或許也有機會成為母親。希望到那時候,她們能被視為獨特的個人,從家庭、職場、社會環境而來的,不再是以熱心偽裝的壓制,權益也不再被扭曲為施恩,而是能了解她們的需求,並且有空間容納她們的選擇。
摘自 梁莉芳等《做爸媽的一百種方式》/大家出版
Photo:Sheila Tostes,CC Licensed.數位編輯:吳羽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