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報殺妻之仇他殺了仇人全家,幾十年後卻發現妻子還「活著」!真相竟然是.....
1
1949年11月,廣州得到了全面解放。
同月,我以記者的身份進入廣州城,行走在大街小巷,記錄解放后的廣州民生。
廣州無春秋,11月初的天氣,陽光尚且炙毒,餘熱猶存。
我遇到那個名叫趙承簡的老人時,正是11月里最熱的一天。
那天,走了幾條街的我早已口乾舌燥,於是在城東隨意敲開了一家院門,想進去討一口水喝。
院子里,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正靜靜躺在一棵樹下打盹。樹蔭如蓋,斑駁的光影灑在他的臉上,照亮了一片歲月沉澱的祥和。
害怕打擾到老人家小憩,我輕輕轉身想要離去。
轉身之際,卻有一個悠悠淡淡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小夥子,有事兒?」
我回過頭,看到老人家已經睜開了眼睛,便不好意思地開口道:「大爺,天太熱,我想討杯水喝。」
「這兒有井,自己打吧。」大爺笑呵呵地把手指向樹旁不遠處的水井。
「謝謝您嘞!」
最後,我毫無顧忌地捧著一大壺清涼清涼的井水,在老人的示意下,坐在樹下的小馬紮上牛飲解渴。
太陽的光芒自樹梢上照下來,我接過老人家遞來的一把閑置在旁的蒲扇,輕輕扇起風,並藉機與老人家攀談起來。
老人頗有學識,又極為健談,在午後熱氣蒸騰的小院里,他對我說起了許多過往發生在廣州城的舊事。
故事之餘,我打量樣式古樸的小院,出聲問:「您一直住在這院子里?」
「是啊,不捨得搬走。」老人用手摸摸身邊的樹,嘆道,「一晃這麼多年了啊。」
「大爺,您是捨不得這院子,亦或是在等什麼人嗎?」我察覺到老人話里似乎另有隱情。
「是在等,也是在陪,一輩子了。」大爺抬頭望望頭頂的天,眼神中有一些我當時並不能解讀的歲月惆悵。
「能告訴我您是在等誰嗎?或許我能幫您找找他,我是個記者。」
老人家看看我,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陽光中竟是那般生動。
那天下午,他在樹下對我講了他的故事。
他告訴我,他叫趙承簡,他等的那個人叫林清宛,是他妻子。
2
1900年,正值清廷腐朽,百姓困苦,家國危亡之際。
那年10月,鄭士良奉孫中山先生的命令,在惠州發動革命起義。
起義的首場戰鬥便取得了驕人的勝利,一擊即勝的戰況大大鼓舞了義軍,士氣頃刻高漲。同一時間,各地黨會與愛國志士紛紛前來投奔,短短几天內,義軍的數量就達到了兩萬餘人。
當時的兩廣總督德壽在得知了惠州起義的消息后,大驚失色,忙調派大隊清軍前往惠州,對革命軍進行鎮壓。
大量清軍的到達,使得鄭士良的起義軍處境危急,惠州局勢頃刻變得緊張起來。
而此時,在廣州,有一批以史堅如為首的興中會成員為了響應鄭士良,以緩解他在惠州所面臨的壓力,秘密制定行動,準備刺殺德壽,從而在後方製造混亂來擾亂清軍的軍心。
1900年10月12日,按照行動制定的計劃,史堅如秘密到達廣州,負責與他接頭的便是趙承簡與林清宛夫婦。
當時的林清宛是興中會的一員,她出生於書香世家,為人知書達理,善良婉約,是一個漂亮聰慧、識大體、有遠見的女子。她幼時便常隨其父走南闖北,很早就意識到了清政府的腐敗與無能,所以在成年之後,她毅然決然地選擇了擁護孫中山先生的政治思想,投身了革命事業。
趙承簡,曾是蘇杭一帶有名的晚清舉人,他為人正直通達,性情儒雅,學識淵博,可謂博古通今。作為一名讀書人,他同樣看到了清政府的腐朽軟弱,對於清朝政府弱而不爭的現狀極為憤怒,故而對於妻子投身革命之事分外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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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堅如在來廣州之前,就已經制定好了詳細的行動計劃,並籌備了兩百磅炸藥用以此次暗殺行動。
在趙承簡夫婦的幫助下,史堅如租賃到了德壽府邸後花園附近的宅院。在此,他與趙承簡夫婦商議,從宅院中挖出一條地道,直通到德壽卧房下面,在那裡放好炸藥,然後於深夜裡炸死德壽。
此後,史堅如便極少露面,每日藏身屋中挖掘地道,林清宛則每日避過坊間中人,來給他送飯。
這一日天色已晚,趙承簡不放心林清宛孤身一人前往,便陪同她一起來到這所宅院。
「你們夫妻二人可真恩愛!」整日的挖掘,使得史堅如又餓又累,此時大口吞咽著林清宛送來的飯菜,有些羨慕地對兩人說道。
林清宛羞澀一笑,輕輕靠在趙承簡身上。
趙承簡也滿臉笑意,摟住林清宛的肩膀,眼中寵溺之情毫不掩飾。
「得得得,我看你們夫妻還是走吧,在這裡徒惹我這單身漢氣惱!」史堅如調笑道,「回頭再誤了我的大事!」
趙承簡笑道:「那怎麼行,一會兒待你吃完,我也幫你挖一挖。」
林清宛柔聲道:「最好能快些挖好。」
「好。」史堅如嘴裡含糊不清,眼中卻異常堅定。
待史堅如三口兩口吃光了碗里的飯,趙承簡也挽起長衫的袖口,拿過鏟子,幫著史堅如一道挖起來。可趙承簡一個讀書人,從沒幹過什麼重活,可以說是手無縛雞之力,沒挖幾下便已然是汗流浹背,只好先退出地道,準備褪去長衫。
林清宛看著滿臉汗珠的趙承簡,有些心疼地掏出手帕,上前為他擦汗。
史堅如在地道里回頭,剛巧看到這一幕,無奈道:「承簡兄,我看你們還是回去吧。你們在這兒,我反而挖不快!」
趙承簡張張口,有些不好意思。
卻見史堅如嘴角揚起一抹笑,指指那地道深處,「這個位置,已經足夠了!」
他目光炯炯,望著趙承簡夫妻二人,「你們兩個先回家準備去吧,明晚我就會動手。待炸死德壽這狗官,我們就一起乘船去香港見中山先生。」
趙承簡看著那已經挖得差不多的地道,滿眼喜色掩飾不住,鄭重地對史堅如點了點頭。
林清宛則輕聲對史堅如叮囑道:「你小心些。」
3
趙承簡與林清宛回到家時,夜已經深了。
一進屋,趙承簡便疲憊地仰面躺在床上,剛剛揮了幾次鏟子,使得他這身子像是散了架一般。
看著這般模樣的趙承簡,林清宛笑著搖頭,轉身進了后屋。
不一會兒,她端過盛著熱水的木盆,放在床邊,蹲著伸手脫去了趙承簡的鞋襪,輕輕將他的雙腳按進熱水中。
趙承簡舒服地呻吟了一聲,緩緩出聲:「希望明晚堅如兄能一次成功,這樣,惠州那邊的壓力定然會小些。」
林清宛抬腕撫了撫額前滑落的頭髮,柔聲道:「嗯,如果這次革命能徹底成功便好了!」
「是啊。」
手裡輕輕揉著趙承簡的腳,床上漸漸傳來趙承簡均勻的呼吸聲。
看來真是累壞了,林清宛笑了笑,緩緩站起身,簡單活動了一下,然後想悄悄搬起木盆走到一邊的椅子旁自己也洗一洗。
就在這時,趙承簡卻突然從床上一躍而起,在林清宛的一聲驚呼中,趙承簡「哈哈」笑著將她抱起來,輕輕放到床上,然後蹲下幫她褪去鞋襪。
林清宛嗔怪:「嚇我一跳,我還以為你已經睡了。」
「嘿嘿,騙你的而已。」趙承簡輕車熟路地趿拉著鞋,蹲在地上認真地幫林清宛洗起腳來。洗著洗著,他突然輕輕喚道,「阿宛?」
「嗯?」
「等到了香港,局勢穩定些了,我們要個孩子吧!」趙承簡痴痴地望著手中的一雙玉足,輕聲道。
「呸。」一抹紅霞飄上來林清宛的臉頰,她輕輕啐了一口,「誰說要給你生孩子了。」
「有個孩子,咱們家才熱鬧些。」趙承簡抬起頭,一臉認真。
「那你喜歡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林清宛坐起身,雙手拄著桃腮,痴痴地望著他。
「女孩兒。女孩像你,又漂亮又可愛。」趙承簡的眼裡綻放著渴望的光。
「可我喜歡男孩兒,像你一樣乖乖的,會讀書,想想都招人疼。」林清宛臉上也浮起一層母性的光輝,一雙眼睛變得亮晶晶的。
趙承簡傻傻地笑了兩聲,腆著臉道:「那就生兩個吧。」
林清宛笑罵:「得寸進尺!罰你給前院里種的樹澆水,對了,那盆蘭花也要澆。」
趙承簡一臉苦相,「明天就要走了,還澆它做什麼?」
林清宛眉眼一瞪,伸手去揪他的耳朵,「人要活,樹和花就不要活了嗎?」
「哎呦——好好好,我澆,我澆還不行嗎?」趙承簡討饒道。
4
10月27日晚,史堅如在地道盡頭放好了炸藥。
點燃導火線后,他鎖上房門,迅速撤離,趕到了開往香港的輪船上。
此時,船離開走尚有一盞茶的時間,趙承簡夫婦二人與前來接應的興中會成員也早已在輪船上等候。
然而,過了預定的爆炸時間,德壽府邸的方向卻仍不見動靜。史堅如大驚,他估計炸藥因故未爆,於是毅然決定讓趙承簡夫妻二人先行避走香港,由他自己回去再次引爆炸藥。
趙承簡與林清宛堅決不肯,執意要等他。史堅如苦苦勸說,奈何兩人心意已決,無奈之下,史堅如只得尊重兩人的決定。最終,三人告別了前來接應的人,一同返回了廣州城。
史堅如在趙承簡的陪同下重新回到了那所房子,才發現導火索因地道內過於潮濕而在中途熄滅了。
於是,史堅如讓趙承簡先回家去等他,而他則忍著飢餓守在屋內,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估計德壽已回到卧室安歇,又一次點燃了導火索。眼看著導火索吐著火舌燃向地道的那一端,史堅如才迅速撤離。
他這次與趙承簡夫婦約定不立即登船,而是到他們家中靜候消息。
在趙承簡家中等了一會兒,他們終於等到了那驚天動地的爆炸之聲。
5
史堅如執意要去確認德壽的生死。
趙承簡苦苦勸阻道:「此前你入住那地道所在的房子,必有人見過,你若是去了,定然被官兵抓到!你不能去!」
史堅如斷然搖頭,「若是不確定德壽已死,我心裡不踏實!」
趙承簡咬咬牙,「我去,當初租房子是你與阿宛一起去的,他們沒怎麼見過我,我去相對安全一些。」
「你……」史堅如遲疑。
「別說了,你帶著阿宛先行上船,我確認了消息,隨後就到!」趙承簡急聲道。
「可……」
「快走吧,不然一會兒來不及了!」趙承簡低聲喝道。
「好,那你速去速回!」
林清宛咬著嘴唇,眼中滿是擔憂,可她看到趙承簡眼中的那份堅持,最後只輕輕說了聲:「你萬萬小心!」
趙承簡點點頭,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6
德壽並沒有死,趙承簡親眼看見德壽滿臉鐵青地站在府中調兵遣將,整府的兵丁都殺氣騰騰。
趙承簡大驚,忙從人群中抽身,大步奔向碼頭。
然而,他還是慢了一步,在他到達碼頭時,早有官兵將碼頭圍得猶如鐵通一般,嚴禁任何人出入。
心急如焚的趙承簡根本進不得前,只能在躁動的人群中踮腳遠眺,急切地想知道裡面發生了什麼。
這時,又有一波官差走過來維持秩序,剛巧趙承簡身旁有一人與那為首的差人相熟,上前小聲詢問裡面出了什麼事。
只聽官差冷哼一聲:「抓革命黨!」
「抓到了嗎?」那人言語中帶著討好。
「抓到了幾個有嫌疑的,還有幾個反抗,被當場殺了,屍體丟入海中餵魚了!」正說著,那官差看到一大群官兵從港口走出來,他當即指指裡面幾個被押解的人,沖著人群大聲喝道,「哼!看見沒?這就是鬧革命的下場!退後!都退後!」
趙承簡順著那人的指尖望去,在那被綁縛的幾個人中赫然看到了滿臉傷痕的史堅如。他咬著牙再細細望去,卻沒發現林清宛的身影,想到剛才那官差所言,身子一晃,如遭雷擊。
史堅如被官兵五花大綁地押走了。
官兵撤走後,趙承簡衝進碼頭,到處尋找,卻依舊找不見林清宛的身影。他發了瘋似的四處抓人詢問,有人告訴他說,剛剛有幾個人被殺了,屍體扔進了海里,其中就有兩個女的。
趙承簡聽后眥目欲裂,恨不得立馬衝到府衙去拚命,卻突然被一個人從身後死死拽住,將他向港口外拖。
趙承簡雙目猩紅,已經失去理智,當下大吼大叫,引得路人紛紛側目。
那人死死抱住他,在他耳邊低喝道:「這附近定有官府的眼線!你想死嗎?不想報仇了?」
趙承簡一下子泄了氣,雙目無神,淚水奔流不止,任由身後那人拖回了城裡。
後來趙承簡得知,這個拉住自己的人名叫孟良,也是一個革命人,卻非興中會成員,因此並沒有參與這一次刺殺德壽的行動。孟良去港口,也是因為聽說出了事,想看看能不能救下一些同道中人。結果,帶回了失去理智的趙承簡。
史堅如被捕的第二天,德壽親自領兵離開了廣州城。
廣州暫時交由魏武成管理,而魏武成為了確立威信,當天下午便當眾處死了史堅如,曝屍三天,以儆效尤。
事後,孟良告訴趙承簡,當時搜查港口的就是這個魏武成,就是他殘忍地在船上殺害了好幾條性命!
7
故事聽到這裡,我不勝唏噓,身旁老人也開始望著天邊的夕陽默默不語。一時間,我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他。
這一年來,我隨軍而行,過長江,打廣州,也算是見慣了生死別離,可這一顆心好在還沒有麻木,那些死別時的苦楚,反倒令我對此刻老人的心情能夠感同身受。
正當我不知如何去化解老人的悲傷之時,老人倒是自嘲般的笑了,「老了老了,想想事情就走了神。」
我連連擺手,「沒關係。」
老人慢悠悠從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我夫人死後,我常常給她寫信,但大多都燒寄了過去,就這一封,因為墨跡暈了,我怕她在那邊怪我不細緻,就沒敢寄,反倒留了下來。時時揣在兜里,無事時自己看看,也是個念想。」
我輕輕接過那張已經摩挲得格外毛糙、看起來陳舊不堪的紙張,靜靜讀去——
宛:
明月姣姣清如水,水中不見夢中人!
阿宛,你可知,我有多念你!
今夜是難得的月色,清亮明潤,通透可人。
然而於我眼中,卻不過悲光流霜。
你不在,世間已再無月色。
縱然再美的,亦不過過眼雲煙。
微之有言: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此兩句,將我胸中所有,一言蔽之。
這麼多年,只有你的笑,是我見過最美的風華。
我疼惜你,你是我生命里最絢爛的月光。
得以遇見,是我前世修來的福緣,值得用整個餘生來書寫慶幸。
然而今日,我於深夜哀思,伸手欲攬處空空如也,才發現,今晚寒涼的,不止夜色。
明月如鏡,照盡相思,相思似毒,凄神蝕骨。
此去經年,陰陽兩隔,生死相別,殘生茫茫。
慶幸之情已不復,我的生命里,徒剩倉皇。
在字裡行間,我穿過茫茫歲月阻隔,彷彿依稀看得見,那天夜裡,皓月當空,盈潤如盤,是說不出的圓滿。
看得到,年輕孤苦的趙先生回到家中,已是飢腸轆轆,吃一個冷饅頭充饑,偶然抬頭,望著天邊那一輪姣姣若水的月色,思念起他心中的人,浸沒於一江凄楚。
他於一片寒涼夜色中默默回屋,執筆,在紙上緩緩寫下了這些話。行筆至尾,執筆的手再也止不住顫抖,哽咽變作泣不成聲的悲痛,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在紙上,精巧的字跡漸漸暈成一團一團,好似一朵朵墨色的殘花。
看罷,我心有傷懷,卻仍舊選擇由衷稱讚:「老先生寫得真好。」
老先生聽了,笑得很是開心。
望著大笑的老先生,我心中卻不住慨嘆:人生在世,著實世事無常。人常說,一生一世一雙人,卻難免天上玉輪月月圓滿,而地上人經年不復成雙。
明月如鏡,照盡了世上的悲歡離合;相思似毒,蝕透了月色里孤零之人的骨。
8
老先生的故事還沒有結束——
傷心過度的趙承簡大病一場,昏睡了整整三天三夜。
清醒后,便一個人坐在院中的樹下發獃,不言不語,常常獨自流淚,一連幾天,既不吃飯也不喝水。
孟良勸他,他也不理,整日渾渾噩噩,面色蒼白如紙,雙眼凹陷,本來便瘦弱的身軀愈發乾癟,狀如行屍走肉。
看著他一日一日消沉枯瘦下去,孟良終於忍無可忍,對他當頭大罵,罵他是指不上的廢物,原本還指望他能與自己一起聯手行事,說不準還能殺了魏武成,為那些屈死的忠義之士報仇,卻不曾想救回來一個如此糟粕之人!
趙承簡被孟良一通大罵,微微緩過一些神來,也暗恨起自己的無用。
孟良見自己的一番大罵,讓趙承簡原本木然的雙眼多了幾分神色,總算是長出了一口氣。他勸說道,把身體養好,未必不能報仇!茶飯不思,最後只能是什麼也做不了!
在孟良的苦口婆心下,趙承簡總算是緩過了一些生氣,雖然少言寡笑,卻也算開始恢復了正常的生活,並開始咬著牙苦學一些強身健體的技藝。
又過了些時日,孟良覺得趙承簡的精神恢復了些,更難得的是,身體也愈發健壯起來,不再似前時那書生般的羸弱模樣。
對此,孟良每每看到院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用來鍛煉的石頭,再看看趙承簡漸生老繭的雙手,都不勝唏噓。
趙承簡經常找孟良商議要如何殺了魏武成,奈何商議來商議去,制定了諸多計劃,卻也找不到機會。時間一點點流逝,轉眼兩年已過。
終於,在第三年,兩人等到了一個機會,魏武成要大肆改造兩廣總督府,重新布置林木風景,故而在院中挖了多處深坑,準備移植新的林木。與此同時,魏武成有個小兒子五歲了,需要招一個啟蒙先生。
趙承簡覺得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他可以用教書先生的身份進兩廣總督府,事先查看好地形,孟良再混進府中,趁人不備,偷偷在院中合適位置的深坑裡埋上炸藥,找尋時機炸死魏武成。
9
趙承簡曾是當朝舉人,因此想謀求個啟蒙先生的差事可謂是毫不費力。
一轉眼,他進入魏府已兩月有餘,白天教書觀察魏府,晚上回家準備報仇,兩頭奔走,無喜無悲。
教書之餘,他時長在府中四處走動,觀察哪裡是放置炸藥的最好地點。
魏武成府中由於要重新布置山水,建材木料隨處可見,坑坑窪窪的地面亦比比皆是。
負責魏武成府里風景布置的是愛抽洋煙的二管家,他見趙承簡時常在府中閑逛,以為他是在研究府中新的山水布景,叼著煙捲走過來道:「趙舉人,不如我帶你轉轉。」
趙承簡不便拒絕,只好笑著說:「有勞了。」
二管家抽著煙捲,帶著趙承簡四處閑逛,他一邊抽煙,一邊炫耀似的為趙承簡介紹府中亭台的種種風水布局。
趙承簡看著這位二管家嘴裡的煙捲一根接著一根,抽完便隨手扔在地上,心道這是個粗鄙之人,利用他剛巧可以更好地熟悉這棟院子。
二管家不知趙承簡心中所思所想,依舊是煙不離手,積極主動地帶著趙承簡將府內各處看了個遍。
終於,趙承簡在院中選好了多處位置,暗暗記於心中。
與此同時,孟良也以木工的身份混進了魏武成的府中,兩人利用一些沒人的時機,偷偷在樹坑、假山後埋下了一包又一包的炸藥。
時機已到,孟良請示了強國會的領導人,決定要行事了。
即將行事的前一天夜裡,趙承簡突然夢見了林清宛,於夢中驚醒的他披上衣服,走到院里怔怔地小坐了一會兒。他起身回屋澆了澆花,又侍弄了幾下院中的樹,最後坐在桌旁,靜靜提筆寫了一封信。
吾妻阿宛,見信如面:
剛剛我又夢見你,穿著藍布碎花長裙,坐在院中樹下笑我獃痴。
我一喜,便醒了,再不能寐。
只好披衣下床,於院中小坐。
初秋時分,夜裡頗有些涼,天上也僅有少許微光,是不甚討喜的夜色。
可我一想到你,蔽天的薄雲便散了;一念及你,漫天的星辰就亮了;一看見你,徹骨的寒涼也祛了。
諸多原本荒蕪的,都頃刻暈染了萬千色彩,霎時很暖。
提筆紙上,思緒萬千,有諸多雜事想與你一一說來。
院中,那年你種下的樹,如今已七尺有餘。
春榮,秋枯。枝上葉,青了黃,黃了又青。
自你遠去,我每歲必拾一葉放於你最愛的書中,想來已有三年矣。
南窗邊,你最愛的蘭花,也難得被我照顧得很好。
彷彿是體諒我的苦楚,它已不似從前那般嬌弱,於我粗心的看護下,反而生得愈發茁壯了。
每次澆過水,我都會不自覺地盯著發一會兒呆,你說得對,它真的很美,恬淡清雅,貪戀陽光,可愛如你。
你說過,人要活,樹和花也是要活的,這一句我一直記得清楚。
再說說我吧。
我一切都好,已不似前時那般終日渾渾噩噩,讀書寫字也提得起精神,這還得多虧了孟良兄的勸慰,若非他使我明白哀怨解決不得問題的道理,那麼,為你報仇之事,只怕此生將是無望。
我只是時常會想念你,偶爾會食不曉滋味,間或會飲不知冷暖,夜裡也難免輾轉反側。
曾有人對我說,生離尚有祈盼,死別已是哀絕,他們叫我看開些。
對此番言語,我是不睬的。
我執拗地相信,這世上是有輪迴的,千迴百轉,歷經磨難后,我們還是會在一起,不然,你我夫妻緣分未盡,卻何以落得如此。
昨夜,同樣難以入眠,便索性坐起讀書,偶讀蘇子文章,待看到詞中所言——「十年生死兩茫茫」,頓感滿心凄惶,鼻有酸澀,淚眼婆娑。
此中滋味,難以筆錄,無法言說。
我有多思念你,這天不知道,這地不知道,這樹與花不知道,但我想,你是知道的。
我愛你,更勝於我的生命,可他們不想我好活,於是生生帶走了你!
每每我念你多上一分,心裡的恨便添上一分,面上的猙獰想必也會浮上不止一分。
我想,那時的我,怕是早已不似往日你愛的,我儒淡的模樣。
孟良兄對我說,殺魏武成的事,萬萬是不能讓我去做的,而我苦苦哀求,可他依舊執意不肯讓我去。
我明白,他或許是怕我出事。
可他不曉得,有你在,我才算是活著,自你離去,我早已視死如歸。一個苟活之人,哪裡還有什麼可怕的。
若不是此事拖著,你我夫妻二人,想必此時早已團圓。
又或許,他是怕我搞砸。
對此,我理解,卻心有不甘。人常言,百無一用是書生,我曾自視甚高,對此萬分不屑,今再思之,心有戚戚。
烽火禍世,兵荒馬亂,誠然,有時百支筆也比不得一桿槍。
可我還是放不下這念頭,想著等天亮,再求他一次,求他讓我跟著去做了這事,也算了了我的一樁夙願。
我曾在你墳前發過誓,魏武成是一定要死在我手中的,既是為你,也為天下。
山河歲月惆悵,家國蒙難,自你離去,我已無家,今次便舍了這性命,也要為國爭上一爭。
若非如此,縱你我夫妻二人於忘川重逢,我也無顏相見。
夜已深,我便不再多說,安。
寫完,趙承簡靜靜用火燒去,紙張墨跡在明亮的火光中化作一縷飛灰。
突然,院中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趙承簡急急起身去開門,卻見是孟良一身傷勢,倚靠在門口。
趙承簡大驚,急忙將他扶進院中,道:「出了什麼事?」
孟良一臉歉意道,剛剛在路上遇到有地痞欺侮婦人,他看不過眼,便上前與地痞發生了爭執,卻不曾想那地痞同夥眾多,將他一頓毆打。
明天的行動他去不了了,他特地來告訴趙承簡要再等上兩天。
說完,孟良帶著一身傷轉身離去,準備去告知強國會的其他人。
趙承簡送走孟良后,返回在院內,走了幾步后突然停下,臉色幾番變幻,而後咬咬牙,做了一個決定,奔出門去。
10
「您是要自己去炸魏府了?」我一驚。
「是啊,當時是那般想的,可後來事情的發展我也沒想到——」
趙大爺說,當年他本來是要潛進兩廣總督府中引爆炸藥的,可剛走到離府門不遠的地方,就看到府院里飄起了陣陣濃煙,像是起了火,緊接著就開始發生了劇烈的爆炸。
這一場爆炸炸死魏府中的許多人,這其中就包括魏武成。
後來,聽坊間人談論,是那魏府的二管家隨手丟的煙頭湊巧引燃了院中的乾草,因為院中堆放木材眾多,火勢起來后一時間難以撲滅,又剛好燃了埋在不遠處的炸藥。
世事難料,精心策劃、處處小心的安排和處心積慮之後,卻是一樁巧合幫他報了殺妻之仇。
對這世事的無常,我與趙大爺又難免一陣嘆息。
趙大爺接著道:「事後我本想一死去陪我妻子,卻也沒死成,孟良那傢伙硬是把我攔下了,他對我說我妻子可能沒死,有消息說她入了中山先生的華興組。華興組你知道吧?」
我點點頭,「大概知道一點,聽說是興中會下屬的一個專門負責暗殺的組織。」
「嗯,當年史堅如就是華興組的。」
「您夫人沒死?那實在太好了!」
「不知道啊,不知是那老傢伙騙我還是……當年我們打探了許久,一直都沒有確切的消息,據說那華興組中確實有個林姓的女子,只是不知是不是。後來又過了些年,局勢更糟糕了,兵荒馬亂的,消息就更不好打探了。」
「您這麼多年都是一個人過來的?」我忍不住問道。
「一個人習慣了。」趙大爺說得雲淡風輕。
我心裡不是滋味,一個人,怎麼會習慣呢?是真的不好打探了嗎?是怕她已有家而打擾吧!
看著老先生那淡然的眸光,便猜得出他獨自熬過了太多的艱難歲月。一直支撐他的,想必便是他對妻子林清宛始終未變的深切思念。
該是怎樣真摯的情感,得以讓一個人情願獨自堅守一生。
再望向老人,我肅然起敬。
11
離開陳老先生家時,已經是星斗漫天。
當晚,我起筆寫了一篇尋找林清宛的文章,並聯繫了所有能動用的人脈,希望能找到她。
然而,儘管在以後的日子裡,我查到了一些有關林清宛的事,可卻始終無人知曉她現在生活在哪裡。
林清宛確實沒有死。
當年,林清宛所坐的客船在沒有任何預先通知的情況下,因故先行離港。也就是在這艘客船離港后不久,如狼似虎的官兵包圍了整個港口,抓住了還未來得及登船的史堅如。
林清宛到達香港后,廣州方面的消息也很快傳來,說史堅如與幾位革命志士一起就義,其中就包括趙承簡。剛剛下船不久的林清宛得知了這個噩耗,直接昏死過去。
蘇醒后的林清宛第一時間找到孫中山,懇求他讓自己加入華興組。
華興組是興中會下屬的一個專門負責暗殺的組織,史堅如便曾是其中的一員。
林清宛復仇之心堅若磐石,她深知以她一個弱女子,唯有加入了華興組,才有望為趙承簡報仇。
孫中山看著這個兩眼紅腫、滿目悲切的年輕女子,輕輕搖了搖頭,「那裡不適合現在的你,你若是真的想為你丈夫報仇,就先去日本吧!」
於是,林清宛在孫中山的安排下輾轉到了日本,一去便是多年。
後來林清宛曾多次帶領華興組進行暗殺任務,而至於再後來的事,便沒人知道了。
我把這些得到的消息告訴了趙大爺,老人家騰地從長椅上站起來,望著院中的樹怔怔出神,良久,才紅著眼圈對我連說了三聲「謝謝」。
當天回到報社,我不甘心,又接連寫了幾篇文章發了出去。
終於,兩個月之後,在我即將離開廣州的時候,收到了一封從香港寄來的信。
寫信的人說,她是偶然在粵報上讀了我的文章,覺得我要找的那個人可能是她曾服侍過的一個老人,那老人就叫林清宛。老人過去幾十年一直獨自一人生活在香港,如今已經故去了。
四年前,老人在重病之際,每日都將一張照片捧在懷裡,最後昏迷之時,口中仍不斷念叨著「承簡」二字。照片在老人下葬時一起埋了,所以不能寄過來確認,但對比來看,老人應該就是我要找的人。
然而,直到最終我離開廣州,還是沒有將這些告訴趙大爺,因為我不忍心,不忍心抹殺他心中僅剩的那一點祈盼。
我希望林清宛在趙承簡心中一直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