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肺炎肆虐的日子裡,我躺在病房裡,第一次找到了媽媽。」
不管你經歷了什麼樣的苦難,
最終是你的選擇和行動,
決定了你能否被生活溫柔以待。
本文為傾訴故事,
為了敘述方便,
采用第一人稱。
——題記
01
我永遠忘不了2月3日這天。
那一天,全國確診新冠肺炎病例20438例,新增3235例,而我也因為臨產,住進了自己工作的醫院裡。
凌晨兩三點鐘,病毒籠罩下的城市,在歷經白天的驚恐之後,再次跌落黑暗的夢鄉。
產科樓對面那棟肺炎隔離病房樓上,依舊燈火通明,偶爾從窗戶裡飄出稀薄而急促的呼救聲,很快就被濃稠的夜色吞噬。
我在歷經一陣又一陣要死的陣痛後,終於聽見了一聲響亮的哭泣:
我的女兒出生了。
當身穿防護服的婦產科大夫,把攥著拳頭拼命哭泣的那個小人兒,抱到我跟前時,我顧不上側切縫針的疼痛,雙眼含淚,喜極而泣。
我抱著她,看著她血跡未干的小腦袋上,那丑丑的大鼻子、小眼睛和小嘴巴,忽然就想起了7歲那年,我抱著表姐不要的那個髒布娃娃,藏在被窩裡和它說話的情景:
“你不要怕哦,我當你的媽媽哦,我會好好保護你的。”
如今,我真的成為了媽媽。
為了這一刻,我苦苦等了28年。
02
渴望媽媽,渴望她來接我,把我攬入懷中,幫我擦干眼淚,穿上新衣扎好辮子,告訴我她一直在找我,曾是我童年時,每天都愛做的夢。
那時,我每天都幻想著,一覺醒來,這夢就能變成真的。
但是,我流著淚睡著,又哭著醒來,還是沒有等來媽媽。
在我還不滿一歲時,媽媽就走了。
我生活的那個小鎮上,流傳著很多種說法:
有人說,她根本就不愛我爸,結婚前就有喜歡的人。
有人說,我爸不爭氣,愛喝酒,好打人,所以她才和別人私奔。
還有人說,她嫌貧愛富,生性放蕩,壓根兒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女人。
我不清楚,他們誰說得對,誰說得錯。我只知道,從記事起,我就是個“沒娘的孩子”,而被寄養在鄰鎮姑姑家。
奶奶去世得早,爺爺認定我爸是個混子成不了景,和他斷絕了父子關系,常年住在縣城小叔家。
我媽和人私奔後,我爸跑到外婆家打傷了小舅和外公,被關進派出所吃了幾個月牢飯,也和外婆家徹底成了仇人。
姑姑,成了我唯一能夠投靠、也願意收養我的親人。
只是,一個連親生父母都覺得是累贅的女孩,又有什麼資格得到他人的善待?
她只會像個爛皮球一樣,被人踢來踢去。
03
姑姑家裡有一個大我3歲的表姐,還有一個大我兩歲的表哥。
小孩子間,有時親密,有時反目。但,家裡大人們對我們截然不同的態度,時時處處都在提醒我和他們是不同的:
過年時,表哥表姐的壓歲錢比我多。過生日時,他們都有蛋糕和禮物,而我只有姑姑偷偷塞的一個熟雞蛋。
姑姑大概是愛我的。
只是,她生性懦弱,又沒有什麼本事,替娘家哥撫養小侄女的“善心”,成了婆家人經常討伐她的理由。
就連錢周轉不開時,在鎮政府上班的姑父,也會嗷一嗓子上來,怒罵她:
“要不是你非要養這個拖油瓶,何至於此……”
每當這時候,我的眼淚就忍不住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把淚擦干,我裝作很懂事的樣子,去掃地,去刷鍋,去給院裡的花草澆水,甚至殷勤地把姑父的皮鞋擦得鋥亮鋥亮的,擺在客廳門口。
那時候,我才五六歲,以為只要我表現得足夠懂事,大人們就會不再嫌棄我。
直到後來,我才懂得:
善良不一定能換來善待,特別在你還弱小的時候。
04
我最不願回憶的往事,是7歲到8歲這一段。
直到現在,我還會做這樣的夢:
我走在一條又黑又長的走廊裡,怎麼走都好像走不到頭,我害怕極了,忍不住大聲喊“媽媽,媽媽,救救我”。
忽然,一雙大手像拎小雞一樣,把我拎起來,粗魯地伸進我的衣服裡。
我大哭著,哀求著,甚至跪在地上說“不要,不要”,但是那只手卻沒有停下……
這只手,就是我姑父那只令我厭惡恐懼的髒手。
我7歲那年的暑假,表哥表姐被姑姑帶到了縣城的小叔家玩,因為我爸出獄後不知影蹤,姑姑怕爺爺看見我又來氣,就沒有帶我去。
那個午後,太陽明晃晃的,我一個人在院門口的小石桌上抓石子抓累了,就回到屋裡睡覺。
迷迷糊糊中,感覺有人用手在摳我的下體,我一下醒來,就看到了姑父那張扭曲又可怖的臉。
我用雙手護著自己,哀求地看著姑父,奢望他能饒了我,但也是人父也有公職的他,卻沒有停下……
我疼痛得渾身痙攣,只聽見他的威脅聲“不要告訴你姑姑,不然我就把你趕出去……”
此後一年多,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四五次。
我幾乎每天都在驚恐、流淚、害怕、羞恥中度過。
為了少受一點傷害,我甚至提醒自己不要睡著,害怕一睡著姑父就會過來。
我逮著一切機會跟在姑姑屁股後面,覺得弱小的她能保護像紙片一樣的我。
05
8歲那年的春節,我失蹤4年的爸爸,忽然從外面回來。和他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個挺著大肚子的女人。
就這樣,我又從姑姑家,回到了我爸和後媽身邊。
老房子由於常年沒人居住,顯得破敗又陳舊。後媽挺著大肚子,行動不方便,我成了家裡小小的“主婦”:
打掃衛生,收拾屋子,甚至做簡單的飯菜。
後媽雖然並不親我,但也不討厭我。在天氣晴好的時候,她還會把我的頭發清洗干淨,坐在陽光裡給我編辮子。
我偎依在她柔軟的身旁,平生第一次聞到了媽媽的味道。
“我可以叫你媽媽嗎?”我問她。
“叫姐姐!”她咯咯地笑了,捏著我的鼻子說,“我才19歲。”
後媽只比我大11歲,是湖南山裡人,在工廠裡認識了我爸,被我爸“騙”到我們家。
但不管怎樣,她對我不壞,而我晚上終於可以安心睡覺了。
這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06
我9歲時,妹妹出生。
不知道是出於血緣,覺得自己有了親人,還是為了討好後媽,讓她不要嫌棄我,我特別愛這個妹妹。
從她出生起,我就承擔起給她沖奶粉、洗尿布的責任。我每天寫完作業的第一件事,就是抱她,逗她,照顧她。
不知道妹妹的出生,讓我爸看見了生活的希望,還是不再年輕的他,決定痛改前非,漸漸地,他不再喝酒,也很少發脾氣,在打零工的同時,還到鎮上的養豬場去幫忙。
後媽一邊照顧我們姐妹的生活,一邊在家裡織地毯,賺些零花錢貼補家用。
妹妹會走路後,我像個媽媽那樣照顧她,走到哪裡就把她背到哪裡。
同學給我的巧克力,我舍不得吃,留給她吃。喜歡我的男生送給我的筆記本,我舍不得用,希望將來她可以用。
我甚至像個小老師那樣,在她一兩歲時就開始教她背誦古詩,學寫一二三四,告訴她等她長大了,我帶她去北京看天安門。
她也非常愛我,天天摟著我的脖子喊“姐姐”。
9歲到14歲這段日子,我、妹妹、後媽和爸爸,過得不富裕,但我覺得這段時光,是童年裡最幸福的日子。
我很少再想著尋找親媽,就連夢裡最害怕的那只大手,也不怎麼夢見了。與此同時,我的學習成績越來越好。
我甚至許下諾言,將來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學。
但是,命運再次給我,還有我們家庭,設置了一個更深更暗的大坑。
07
我初中三年級時,我6歲的妹妹生病了。
她一開始老是哭鬧,後來說頭痛,再後來惡心嘔吐,到醫院檢查後,被確診了是腦瘤。
後媽哭得肝腸寸斷,從此像換了一個人。
第一次手術後,我爸要把房子賣了救她,但她的病情發展得很快,在我中考前兩個月,去了天堂。
我再一次失去最愛的人,再一次被最愛的人拋棄。
我痛得要死,在宿舍用水果刀割了腕,但被室友及時發現,送到醫院又活了過來。
我抑郁了,中考考得一塌糊涂,後來在小叔的幫助下,去上了市裡的一所衛校。
妹妹走後,27歲的後媽也離開了我爸。
她沒有和人私奔,也不嫌貧愛富,更沒有被我爸毆打。
她只是無法面對這個家。這裡的一切,都會讓她想起那個活潑可愛又乖巧伶俐的女兒。
16歲的我,生活再次回到了孤獨而無助的原點。
08
我爸又開始酗酒,又開始脾氣暴躁,又成了左鄰右舍茶余飯後鄙視和嘲笑的對象。
在我放寒假回來的頭一天,他從養豬場干活回來,喝醉了酒,和門口鄰居吵了一架,回到屋裡又摔了一跤,再也沒有醒來。
那一年,他才39歲。
還有一個月才滿18歲的我,徹底了成了孤兒。
衛校畢業後,在縣城上班的小叔,在市區一家私人醫院給我找了一份工作,還在醫院旁的老舊小區裡,給我租了一間房子。
我心存感激,被迫成年。
我有了工資,我掙了錢,我被人尊稱為“醫生”,我精心照顧患者後他們會對我說“謝謝”,我因勤快負責被護士長表揚。
只是,在孤獨無助的漫漫長夜裡,我萬念俱灰,一次次跌落黑洞:
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被親媽拋棄的是我?為什麼親姑父要對我做出那麼骯髒的事情?
為什麼上天要奪走我最愛的妹妹?為什麼後媽還是放棄了我?
為什麼我爸也不要我了?為什麼老天要這樣懲罰我?
我甚至想到了死。
但是,對生的渴求,對塵世的貪戀,讓我最終活下來。
我渴望有個家,有個自己的家。
09
19歲那年,我戀愛了。
他也是一個窮小子,比我大2歲,技校畢業,父母離異,自幼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他打球摔傷了腿,在我們醫院住院,我們認識,然後交往。
相同的經歷,很快讓我們把彼此當作圓滿自己的那個人。
我們同居了。
我向他和盤托出自己的一切,包括童年時被性侵被蹂躪的驚恐。
他把我摟在懷裡,說一定會好好愛我。我把一個女孩對愛的全部期待,都獻給他:
給他買衣服,從襪子到大衣;給他做飯,哪怕自己累得腰酸背痛;給他錢花,寧肯和同事借錢,也滿足他買手機買電腦的要求……
直到有天,我發現,他不僅賭博,欠下了兩萬多塊的外賬,而且和別的女人有不正常關系……
我像瘋了一樣,拿著剪刀指著他的喉嚨,哭著問他: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騙我!”
他一下子跪在地上說,當他知道我7歲時就被人糟蹋時,我們之間就結束了。
10
我的第一段戀愛,就這樣宣告結束。
在21歲到23歲這段時間裡,我又談了兩段戀愛。
每一場,都是以失敗告終。
不管我捧出多少的真心,付出多少的犧牲,做出多少的努力,男人都會從我身邊溜走。
是我遇人不淑嗎?是我長得不夠好嗎?還是我只是一個護士,他們覺得我沒有什麼前途?
抑或,根本的問題不過是,我總是愛得太卑微,太投入,以至於讓他們在窒息中,一個個選擇逃走。
我在自卑和絕望中掙扎,又在失散和離別中站起,直到有天深夜,我下夜班回去,踩著影子問自己:
如果給你一次重返少年的機會,你會怎麼選擇?
一個聲音漸漸在腦海中清晰:
我想好好學習,考大學,去遠方,去看看更大的世界。
11
重新高考,已經不再可能。但是,我可以持續學習自己的專業。
我一邊上班,一邊考取了護師資格證,並通過招聘來到一家二甲醫院上班。
也就是在這裡,25歲的我認識了我的丈夫。
他比我大6歲,也來自小鎮,中醫學院研究生畢業,是家中的小兒子,雖然其貌不揚但性格溫暖,有著朴素和睦的父母。
他時時處處從樂觀的角度考慮問題的善意,他淡定從容面對他人和外物的態度,還有和自己的缺點坦然相處的接納,都讓我陌生又敬佩。
最重要的,是他對我的愛護和接受,哪怕在知道了我過往所有遭遇後。
“哈,我這個胖墩,遇見你這個傻瓜,簡直就是上帝覺得我們都太可憐啦。”
他笑著說。
我卻流了淚。
他真是個溫柔的人。
會在出差時給我帶旗袍回來;會在我生日時買下我心心念很久的包包;還會在我值班時從家帶來他親手做的壽司……
但不知道為什麼,即便躺在他的身邊,我總覺得他會溜走,會在我睡著的時候不辭而別,就像小時候的媽媽,年少時的妹妹,還有之前的那些男人。
12
我們最初交往時,因為我的出身,他父母並不同意。但後來,他父母更多地選擇了同情和默認。
愛情的甜蜜期後,我們的感情開始出現問題。
確切來說,是我的問題。
我總是害怕他會離開我,他一旦忽略我,我就覺得他不要我了;他一句善意的提醒,都會讓我情緒崩潰,覺得他在嫌棄我;他和別人無心說得一句玩笑話,我也會覺得是在羞辱我。
我們曾一度分手,又和好。
我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內心安全感太少,愛的能量太低,心裡的企盼和所做的言行背道而馳,才把內心的幽暗和恐懼,一次次投射到他身上。
為了深愛的人,我願意改變,也必須成長。
很多時候,每當我又控制不住自己,用小人之心揣測他的君子之腹時,他都拍著我的腦袋說:
“好啦,好啦,知道你心裡的小女孩又受傷啦。好好和她說話,我沒有嫌棄你啦。”
是啊。
童年的悲愴,如此刻骨,如此深切,如此形影不離,以至於我們都要拿出百倍的努力和耐心,才能和它握手言和。
我仍不夠好。
但我願意看見那個不夠好的自己,在愛人的深情裡,點滴改變。
13
27歲那年,我們結婚了。
小叔和姑姑作為父母,參加了我的婚禮。
50多歲的姑父,沒有退休就中風偏癱在床上,成了殘疾人。
我依然恨他,只是不再用這種恨來懲罰自己。
我們結婚半年後的某天,我做了一個夢。這個夢如此清晰,以至於現在我都念念不忘:
我走在一片桃林裡,滿樹滿樹的桃花開得熱鬧又嫵媚。我穿著粉紅的花裙子,圍著一棵花最多的桃樹蹦啊跳啊笑啊。
忽然,我看見從樹林裡走來一個女人。她微笑地看著我,緩緩向我走來。我認出了,她就是我的媽媽,我27年沒有見過的媽媽。
我張開雙臂向她跑過去,一邊跑一邊喊“媽媽,媽媽”。
只是,當我把她攬入懷裡時,她卻變成了一個小女孩,一個襁褓中的小女孩。
我一著急,就從夢中醒了。
第二天,我發現自己懷孕了。
14
此後多天,我一邊上班,一邊養胎,一邊思忖著這個夢的意義。
直到有天,我在病房裡,聽到一對母女的對話,才恍然明白了這個夢:
那個7歲的小女孩,患有障礙性貧血,很快就要痊愈了。她和媽媽在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她問媽媽:“媽媽,在生我之前,你見過我嗎?”
她媽媽說:“見過呀。”
她又問媽媽:“在哪裡見的?”
她媽媽認真地說:
“在夢裡。
在媽媽很久之前的一個夢裡,你是我的媽媽,生病的是我,你照顧我,喂我吃飯,給我扎辮子,幫我倒尿盆,一點兒都不嫌煩。”
小女孩開心地笑了:“啊,原來我是媽媽的媽媽。”
那一刻,我瞬間淚流滿面。
每個媽媽,都是無助的孩子。
她們也有童年和創傷,有煩惱和困惑,有委屈和眼淚。
每個孩子,其實也是媽媽的媽媽。
是他們的成長,讓媽媽一點點長大,一點點回到童年看清自己真實的模樣。
感謝上蒼賜我一個女兒,其實是賜我一個媽媽,讓我和她一起長大。
讓我在這肺炎肆虐的日子裡,見證人間悲歡,得到最愛女兒,也第一次找到了媽媽。
她,就是內心裡,那個哭了很多次終於學會笑的自己,也是現實中哭著讓我陪她一起長大的孩子。
她是每個生於苦難,最終堅強的母親。
她是每個曾經渴望被愛,最終去愛自己的女人。
謹以此文,獻給成長中有過傷痛的女孩、女人和媽媽。
也謝謝講述這個真實故事的女主角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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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是另一種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