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把傷兵杜蘭特推上了戰場？

2019年總決賽G5開始前，還有3個月即將滿31歲的杜蘭特決定復出。

NBC體育采訪了杜克大學腳踝和足部醫學專家帕爾克，想問問他對杜蘭特復出的意見。

帕爾克開篇第一句話就是：“我相信杜蘭特是跟腱損傷。”

接下來，帕爾克詳細描繪了杜蘭特首戰可能的模樣：

“他的速度、靈活性、機動性和出場時間都會下降。這會影響到他的跳躍、突破甚至三分。小腿肌肉很強健，但和大腿肌肉一樣，受傷後需要時間來恢復。換言之，這種傷病不容易好。隨著比賽推進，尤其到了第三節和第四節，伴隨著疲勞和脫水，他可能會再次傷到小腿，肌肉緊張感會加劇，一旦發力不慎，就有撕裂的風險。那種左右變向的動作取決於小腿肌肉和腳踝的連接穩定性，這樣身體才可能保持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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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家不過如此，預言准確性不算很高。首先杜蘭特的出場時間並沒有下降，他在首節只歇了2分20秒；其次杜蘭特跑跳能力並未下降，開局就蓋了西亞卡姆就是鐵證，當然影響到三分什麼的更是無稽之談，上來三分球3中3一度讓加拿大航空中心噤若寒蟬；當然，專家犯下的最大錯誤可能是對杜蘭特的傷病預期：

根本不用到什麼第三節、第四節，就在第二節還剩9分49秒時，杜蘭特面對伊巴卡一次普通變向，就轟然倒地。

賽後，全世界都看到了，勇士總經理在賽後發布會上熱淚盈眶，“杜蘭特跟腱損傷。”

但在一個月前，杜蘭特上一次受傷的時候，他的傷病被宣布為“小腿肌肉拉傷”，此後幾乎每一場勇士賽前，都會有人發問：杜蘭特何時回來。

關於這個問題，科爾也許是回應最多的人，他復讀機式的回答中只提供了一種有效信息：

杜蘭特傷勢不重，可能在總決賽復出。

至於具體是什麼時候，科爾沒有說。G2之後勇士追平大比分，杜蘭特就處在一種隨時可能在下一場復出的可能性中。接著勇士在主場兩連敗，僅剩一只手抓在懸崖邊緣，上面還踩著倫納德的大頭皮鞋，可能就是兩年前他落在格魯吉亞人腳上的那只腳——杜蘭特沒有復出。

當你深陷泥沼僅剩兩個鼻孔露出水面苟延殘喘的時候，你首先會做的事情不是追憶你的一生是否達到了保爾·柯察金的標准，第一件湧上你心頭的事情應當是找個理由，一個為什麼你身處絕境的理由，現在杜蘭特是一個完美的理由——他不是可以復出的嗎？

他“看上去”，或者“聽起來”傷得並沒有那麼嚴重。

此前11場季後賽場均34.2分，生涯總決賽場均31.7分的杜蘭特如果能夠復出，當然會對戰局產生無法想象的影響，事實也確實如此，即便杜蘭特G5只打了11分鐘，也已經足夠幫到甲骨文球館的勇士最後一役延期——所以這根稻草既然已經搓好，為什麼還不給老子遞過來？

至於這樣的復出會對“小腿肌肉和腳踝之間的連接部位”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並沒有太多人關心。

即便到了邁爾斯的哽咽發布會最後，離席前最後一個記者提問：“你們之前說杜蘭特是小腿拉傷，現在變成了跟腱受傷，發生了什麼？”

邁爾斯說：“我不是醫生，我不知道這之間的關聯。這是兩個不同的傷病。”

不同的傷病。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鮑勃·邁爾斯，作為籃球運動員打過NCAA，當過體育經紀人，在勇士當了7年總經理——

——不知道兩者之間有什麼關聯。

所以你當然應該理解邁爾斯宣布杜蘭特傷病之後的表態：“他受傷後的四周裡，我們和許多醫生、專家、醫療團隊進行了溝通，我們認為杜蘭特康復得不錯，他今天可以出戰，是我們共同的決定。我不認為有任何該被責怪。”

然後他補充說：“我知道這個世界的規矩，如果要怪的話，就怪我好了。”

這話聽起來有點耳熟，這不是那種撒潑耍賴的女朋友在你耳邊怒吼“對，都是我的錯好了吧”，這更接近於某種神秘的會議上進行的某種以“批評”開頭以“批評”結尾的儀式：大家都很好，大家都沒錯，如果非要挑個刺兒，都是我不對。

這個世界的規矩如此冰冷，邁爾斯心知肚明，一切有果必有因，如果勇士讓杜蘭特上場打球，那麼問題的根源既然不是勇士的決策者們，就只能是下了判斷的那些醫生、專家和醫療團隊們，以及願意復出的杜蘭特本人。

所以勇士的決策者們，邁爾斯和科爾們，賽後無比驕傲又傷心的老板，就無可指摘嗎？他們面對相當多的醫療意見和杜蘭特的個人意願，就沒有其他選擇的可能了嗎？

伊戈達拉在G5前一天說過這樣一段話：“我也經歷過類似情況，有人每天都來問你能不能打比賽。那會動搖你的精神狀態。那可能會讓你猶豫不決。我只希望他能夠安好。如果他能上場，能夠帶著自信比賽，那就打吧。但如果他不行，為何非得向任何人證明任何事，為何要在自身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犧牲身體？體育界有時候就會出現這種事情。”

作為網上沖浪愛好者，杜蘭特知道周邊的輿論，不難想象，那些關於球隊內部有人質疑他為什麼不復出的言論，那些關於自由球員市場的陰謀論，那些關於杜蘭特希望證明追夢在幾個月前拋出的公式並不成立的說法，會以什麼樣的頻率和流量湧入杜蘭特的耳朵。

就在幾天前，巴克利說杜蘭特是“我見過臉皮最薄的偉大球員”，當時聽起來還像是一個笑話，怎麼，一個裸體加入冠軍陣容的巨星臉皮還薄嗎？現在看來，巴克利洞察人性的水准並不亞於楊老師。

杜蘭特身邊一定充斥著伊戈達拉所謂的聲音，於是他猶豫了，於是他決定了，於是他登場了，最終他倒下了。

現在聲音停止了，每個此前發出“你為什麼還不復出”質疑的鍵盤俠都可能因此陷入某種程度的自責，有需要的話，他們也可以用同一塊鍵盤敲出“杜蘭特對不起”或者“從此一生KD粉”之類的點蠟燭文章，運氣好和手速足夠快的話，又是一篇10萬+。憤怒是你，質疑是你，悲傷是你，煽情是你，來去自由，變幻隨意。

但在真正的現實中，如果勇士從一開始就告訴全世界，對不起，杜蘭特小腿拉傷，我們充分認知到這是一種可能危及跟腱的傷病——也許這些聲音會少太多，當你試圖掩耳盜鈴或者閃爍其詞的時候，你不能責怪流言飛起，因為遮掩就是流言的起源。

勇士沒有這樣做，邁爾斯用深情款款舉重若輕地卸下了責任，最後加上一句“你們怪我好了”彰顯了擔當，他說杜蘭特是個好人，說了好幾遍，就差沒說他就是沒什麼好命——畢竟這是“兩種不同的傷病”，大概只能用運氣不佳來解釋了，以及最重要的，沒有人告訴杜蘭特一句子曰：“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

我聽過另一種說法，杜蘭特至今沒有娶妻生子，這對他在做決定時影響甚大，我部分相信這種說法，因為一個擁有家庭的人在做決定時會很容易瞻前顧後，之前德裡克·羅斯在說自己不強行復出時就說“我不想將來坐著輪椅去參加兒子的畢業典禮”，而洛瑞也說過，打總決賽的壓力，遠遠比不過為生活為家庭而努力的壓力，杜蘭特缺少這樣的顧慮。

但勇士有機會勸阻杜蘭特，伊戈達拉算是一個，肯德裡克·帕金斯也說自己在賽前勸說過杜蘭特不要強行復出。可惜他們對杜蘭特的影響可能還沒有網絡言論來得大，這時候就體現出有一個親舅舅的優越性了。科爾賽後不停地對記者說“醫生告訴我杜蘭特不會因為復出而傷得更重”，記者說科爾和邁爾斯臉上表情痛苦，他們有充足的理由去痛苦，不僅僅是眼睜睜看著一個球員受傷而出於共情的痛苦，更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確實有責任。

勇士處理杜蘭特的態度和對待其他人實際並沒有本質區別，杜蘭特一開始是小腿拉傷，始終保持著復出的可能，結果他變成了“跟腱撕裂”；盧尼一開始是無限期休戰，然後變成了“如果他能夠忍受痛苦就可以出場”，結果我們看到他連續兩次摔倒後離場；現在剩下克萊和考辛斯了。

至於醫療意見，我相信勇士和杜蘭特都咨詢過相當多的醫療團隊，但很顯然，最終的結果表明，相當多並不代表足夠多。在關乎職業生涯的傷病面前，醫療意見應當適用最大風險原則，只要有一家認定你無法出戰，你就不應該冒險出戰。現在杜蘭特已經飛往紐約確診跟腱傷勢，是不是倫納德推薦的我們不知道，但他應該早點出發的。

因為沒有人會同情遭遇這種嚴重傷病的球員，考辛斯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去年7月初他的電話始終沒有響起時，你不知道他的內心究竟面臨何等悲涼和絕望；與此同時，因為也沒有人會因為球隊“善待”球員而對其高看一眼，科比跟腱斷裂後的湖人也是一個典型例子，他們以極大的誠意善待了球隊的門面，結果又如何呢？

無論日後邁爾斯會對杜蘭特說一聲“我養你啊”，還是像安吉對小托馬斯一樣事後表達充分的痛苦和愛，2019年6月11日總決賽G5的這出悲劇已經無可逆轉地落下濃厚的第一筆，對於球員和球隊來說，皆是如此。

這件事情唯一留存的意義，就是杜蘭特會成為未來聯盟的一個經典案例，他講述的故事就是倫納德沒有講完的。陽光底下無新事，而且它還擅長翻來覆去地給你看各種可能。

當然，也有人會提起體育精神——這難道不是杜蘭特悲劇給我們提供的“意義”嗎？就像韋德說的：“即便杜蘭特曾有過那麼多成就，這是我最為敬佩的一次。他知道自己身體不適，但他想要登場與兄弟們並肩作戰！那就是體育！那就是愛！”

體育精神外圍實在太長，身處和平年代，人們無法再從鐵與血中提煉英雄。而一場NBA比賽，則有可能給他們提供這樣絕佳的機會——特別當，那些他們心儀的球員出現了傷病之後。

誠然，運動員如果能夠為了某個明確的目標，用意志力克服肉身上的缺陷（傷病），無論最終的結果是成功還是失敗，都是高尚的行為。我從來不贊成球員帶傷復出，從羅伊到姚明，從阿爾德裡奇到杜蘭特，我都不贊成他們的行為，只是他們既然這麼做了，就足以說明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這確實一種精神，或者高尚。

但是如果將這樣的高尚一遍又一遍的引述出來，撇去比賽本身，乃甚，根本沒有任何比賽，只對傷病的痛苦反復咀嚼，慨嘆人生無常時不我與的行為，就遠遠稱不上高尚。因為，你並非高尚的執行者，你只是痛苦的嚼味人——品味痛苦，往往出乎無奈，如果是發自主動，便近乎變態了。我幾乎可以想象，在未來我們追憶杜蘭特的時候，會如何把玩這種情緒，撩撥年輕讀者們的心，賺取何等廉價的點擊和眼淚。

曾有記者問姚明這樣一個問題：“你喜歡聽什麼樣的美國音樂？”姚明的回答是：“我喜歡聽國歌，每年至少82次。”

是的，姚明並不想受傷，並不想用建立在傷病基礎上的體育精神來掩蓋一切——如今杜蘭特追求的可能和當時的姚明別無二致，不過是站著打球，而非躺著接受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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